转眼三个春秋。
三年的时间,夫差天天住在山洞中,同士兵们同吃同住,每天练兵不倦,没有任何的娱乐。每天的早晨和傍晚,伍子胥就会跑来问夫差:“夫差,你忘了杀父之仇了吗?”
每一次他都铿锵回答:“夫差不敢忘!”
经过三年的准备,吴军兵强马壮,一路南下,势如破竹。他们把越王勾践和他仅剩的士兵逼迫到了会稽山上。
南方的五月,恰是雨季。滂沱的大雨已下了几天几夜。三江水骤涨,海水进逼倒灌,山洪暴发,会稽山脉三十六路洪水如恶龙直窜而下,山水盛发,大潮上溯。喘息在会稽山顶端的越兵又冷又饿。
勾践穿着一身带着泥泞的黑甲白袍,双手拄着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的眼中满是疲惫。
怎么一夜之间变成这个样子!越国的基业交在我手中,如今国破家亡,我无颜面对先祖,更无颜面对越国的百姓。
想着,他横剑便想自刎。
文种和范蠡立刻上前拦住他,劝解道:“昔文王拘而演周易;恒公奔莒,一举成伯;伍子胥逃亡,后灭楚国;难道大丈夫只因一时的长短就意气用事吗?”
勾践看着两位忠诚的臣子,冷静下来:“先生,现在该怎么办呢?”
越国都城里,夫差一身红袍,正意气风发坐在越王王位上。他看着越国的地图,熟悉着里面的每一处山河。
突然有士兵来报,说越王有使臣前来,想要投降。
夫差欲召见,一旁的伍子胥立刻站了出来,制止了前来报告的士兵。
“越王勾践绝不能留!上次一战我们都小瞧了他,这个人极其善于藏拙。三年前我军本节节胜利,但是关键时刻他竟让让囚犯自杀,乱我阵脚。这样的人,你灭了他的国家,他一定会死命复仇!”伍子胥出言决绝,没有一丝可以商量的余地。
见夫差有些犹豫,伍子胥大喊道:“夫差,你忘了杀父之仇了吗?”
“寡人当然不敢忘!”几乎是条件反射,夫差脱口而出,只是这一次他不是自称夫差而是寡人。
比起杀了勾践,夫差更想在精神上彻底征服他。这样可以为极大地震慑其他诸侯国,助力他成为天下霸主。可是有前面杀勾践的誓言,他也只好作罢。他挥了挥手,说:“不见。”
报告的士兵略微迟疑了一下,伍子胥呵斥道:“大王的话没听见吗!”
小兵立刻退了下去。夫差斜眼看向伍子胥,心中不悦,一股沉重的压迫感让他觉得呼吸有些不舒服。
文种在这里吃了闭门羹,他猜到一定是伍子胥阻挠。于是转头去找伯嚭,并送上了美女和珍宝,希望他出面向夫差通融。伯豁瞅准机会,在伍子胥不在场的时候带文种面见夫差。文种对夫差说越王只想保存宗庙,可以祭拜祖先,如准予投降,越将年年贡献财宝;如不允,会稽山的五千精兵将背水一战,鱼死网破。
吴王夫差思之再三,答应了求和的要求,但是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勾践和越王后必须为奴。
文种把这个消息带回山上,所有人都义愤填膺,誓要与吴军玉石俱焚,但是勾践却表现得极为平静。没有人知道他心底正翻起什么样的滔天巨浪。
勾践身着黑甲白袍,立在宫殿门口的暗处,如同一株雪中的梅花。夫差披着重甲红袍,坐在王座上,一束阳光照在他身上,像一团火。
“勾践,我们见面了。”
“多谢大王不杀之恩。”
“知道为什么不杀你吗?”夫差玩味说道。
“大王仁慈。”
“错!我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我能征服一切!”
勾践抬起头,紧紧盯着夫差,现在就他们两个人,只要冲上去,就能杀了他,即便杀不了,自己也能解脱。
夫差明白,勾践此时还没有真正臣服,他呵斥道:“我保留了你的宗庙,饶了你的性命,你现在不应该跪谢吗?”
勾践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宝剑,双手托举,单膝跪地:“谢大王。”
夫差手无寸铁,从王座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他故意走的很慢,因为他自信自己一定能争霸天下,如今的越国只是一个开始;他更自信,勾践不敢动手。对于勾践来说,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的煎熬,他很不得马上就杀了眼前的人,但是一股意志力却紧紧按住他的身体。
夫差把手按在宝剑上,他刻意停了几秒:“七天之内,马上动身来吴王宫,不然寡人依旧要灭国。”
勾践点点头:“是。”
听到这个回到,夫差很满意,他接过剑径直走出王宫。
在这七天里,不知名的越国某地,一个年轻的士兵含泪把自己的战甲放进柜子,他轻轻抚了抚,最终还是锁上了。吴国要押人一同北上,他不在范围内本可以不去,但是作为一名军人,在任何战场上都不能退缩。就这样,大批越人同亲人告别,离开了故国。
得知夫差接受了勾践投降要撤军,伍子胥暴跳如雷,他在大帐中翦手走动着,气得哆嗦。
吴越上合星轸,下接土壤,要想称霸,必须破楚灭越。
越国是吴国背后的隐患,当断不断,必受其害。作为曾经的逃亡者,他太清楚勾践了,这个人必须除掉!
通往吴国的小路上,丛林密布,满是荆棘。一支约五千士卒的越军残部被吴军押解着默默走着。勾践一身奴隶的麻衣,背着沉重的枷锁踉跄前行。作为君王,他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他手脚都长满了水泡,和枷锁接触的地方被勒出了血痕。最难受的是被草木割出来的小伤口,虽然细小,但钻心的疼,经过汗水浸润和太阳灼晒,勾践脑中一度有了一了百了的想法。也是经此一遭,他也明白了那些背灼炎天光的农民有多辛苦。
突然,队伍停了下来,领头的将军看到是相国大人,立刻下马迎接。伍子胥并不多话,直接来到勾践身边。
“勾践,你堂堂一国之君,沦落到这个地步,你有什么脸面见你祖先?现在又要来我吴国当奴隶,你有脸活下去吗?”说罢,他把一柄剑扔给勾践,勾践向后退了两步。
伍子胥见状,不再多言,直接向勾践砍去。勾践无法跳跃,他立刻后仰,借助枷锁接住这一剑。宝剑镶进木头,伍子胥一时拔不出来。领队的将军立刻拔剑向前。他是吴王亲兵,对伍子胥虽然尊重,但绝不会盲从。
将军抽下宝剑交给伍子胥,并发出警告。伍子胥一击不中,知道没有机会了,冷哼一声,转头离开。
其他俘虏立刻围了上来,雅鱼检查他的身子,关心问道:“大王,你没事吧。”
勾践看着剑痕,摇了摇头。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在他心底燃烧起来,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一定要活着!要回去!要复国!
勾践留恋的看了一眼会稽山,头也不回的向着吴国走去。人群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茫茫大地的地平线上,在荒凉的滩泥沼上,只留下一串串长长的足印。
来到吴国,勾践被安排为夫差的马夫,雅鱼和范蠡负责养马。三个人住在一处石室中。勾践每天都会系好围裙,裹起头布,用长毛刷子洗马。雅鱼负责打水,范蠡在马厩扫除粪便。每次吴王前来,勾践都会立刻牵出宝马,然后像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让夫差踩着他的脊梁上马。
起初夫差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曾是一国之君,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甚至还会享受这种征服感。他对勾践的态度也好了一些,摘掉了他的枷锁,允许他在百米之内自由活动。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在这里,勾践最惬意的事情就是晚上可以看一会星星。每当勾践抬头仰望夜空中斑斑点点的亮光,他都会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
“父王,人死了会去哪里?”一个童稚的声音问。
“看见天上那些星星了吗?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可是星星那么少,人那么多。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能变成星星呢?”小勾践不解的问。
越王听完笑了:“天上还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星星,就好像我们从来不曾见过的人,虽然没见过,但不等于他们不存在。有的明亮,有的暗淡。只有那些勇敢、智慧、坚毅的人才能发出闪耀的光,那小勾践将来是做亮星星还是别人看不到的星星。”
“亮星星!”
他一把抱住小勾践,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指向北方的天空:“看见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那就是我们的祖先少康。他是夏朝的君王,那时候后羿叛乱,少康的父亲被杀,他几经颠沛流离,最终复国,是个大英雄。我们都是大禹的后代,我们骨子里流淌着五帝的血液,我门绝不比那些中原王朝差。”
那时的勾践似懂非懂点点头,但是一颗种子被埋在了心里。
自从破越过来,夫差的威望越来越高,他虽然对伍子胥依旧尊重,但君臣之分越发明晰。与之相反,伯嚭成了夫差的红人。每次越国进贡,都会给他特别准备一份,所以他经常在夫差面前给勾践说好话。
这几天夫差染病,伍子胥照例前来探望,他发现伯嚭一众人早已在王前服侍,便问御医何时能痊愈。御医们对病情不敢妄下论断,含糊其辞,开了一些调理的药。众人也只能好言劝谏。
忽然夫差竖起身,撩开锦被,说:“快拿便桶来。”
宫人忙将一只樟木便桶移上来,扶吴王坐下。刚坐定,粪便泄泻。左右憋着气用软巾将夫差下身擦干。前来的大臣不敢动作太大,也是轻微掩鼻。宫人赶紧拿走便桶,夫差复又上床。
就在夫差喝药之际,有人报勾践请求觐见,他说自己有诊断之法。
夫差在内宫召见了他。
“罪臣勾践拜见大王,惊闻大王圣体欠安,勾践每日忧心忡忡,想为大王尽绵薄之力。”勾践扣头。
“勾践,你说有诊断之法?”
“是,不知能否见一下大王粪便。”
夫差等人很是疑惑,但他还是眼神示意了一下。宫人把刚才的马桶端上来。
众目睽睽之下,勾践揭开桶盖,将手探入桶内,缩手时,食指上已蘸满粪便,将食指上的粪送入口中,细细品味。众人见勾践这一举动,各个心底震惊。
“勾践,你这是干什么?”
“恭喜大王,病将痊愈。”勾践再次跪拜。
“何以知之?”
“‘夫粪者,谷味也’顺时气则生,逆时气则死,今大王此粪便味苦且酸,是以知之。”
夫差听后,惊喜万分:“勾践正是仁人也。哪一个臣事君王的,肯尝粪便而决断病情的?”
夫差又继续说道:“就是孤的亲生儿子也做不到这样。勾践,你忠心不二,石室就不要再住了。等孤疾病痊愈,便赦你回国,太宰你准备一下。”
伍子胥愕然之余,拂袖而去。
伍子胥和伯豁都是太宰,见伍子胥离开,伯嚭当即奉迎:“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过。臣一定筹备好马车和送别宴。”
夫差见伍子胥这样,很是不悦,但也没多说什么。
勾践心底狂喜,他忍住呕吐感,却又担心这是试探,不漏声色答道:“大王如天知恩,罪臣勾践愿终身侍奉大王。”
夫差摆摆手,勾践伏地连连叩拜了夫差,缓缓退出内宫而去。
伍子胥走在路上,他知道像勾践貌似羊羔,实则豺狼,一旦归越就是放虎归山。想到最近有一位晋国使臣还在吴国,听闻此人是个好色之徒,伍子胥心生一计。
只要激怒勾践,他就趁势以勾践的名义杀掉晋国使者,到时晋国大怒,吴王不会为了一个俘虏得罪一个大国。只要勾践死,越国灭,吴国后方无忧,与齐晋争霸就是必然的国策,长期来看,也就不怕什么后果了。
为了避嫌,伍子胥特意带了一个中立的将军,来为自己作证。
知道马上就能归国,勾践和雅鱼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夫妻两人坐在床前,紧紧握住双手,相互倾诉,眼中有泪花闪动。整整三年,他们每天都过着奴隶的生活,这一刻他们好像行走在漆黑隧道中的人,经历了漫长的跋涉,终于看到了前方的亮光。
突然,屋外传来敲门声。
雅鱼开门,看到伍子胥和一名将军。
“拜见相国,不知深夜造访,所为何事?”雅鱼做礼。
伍子胥回礼道:“劳烦越王后为我吴国劳苦一次。”嘴上说着,看向的却是勾践。
勾践如同没有听到,他半躺在床上,拿起一本医术,淡定说道:“吴王让你去,你就去吧。”
“不是吴王,是晋国的一名使臣,听闻越王后貌美,想见一面。”
勾践一怔,又继续翻书。伍子胥挥手让下属带雅鱼换衣洗漱。
“那个使臣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儿,不知道越王后今天会受什么样的苦。”
勾践俊美的脸庞面无表情:“吴王最近身体还好?”
见他不为所动,伍子胥继续说道:“不过只要你不同意,老夫立刻把越王后追回来。你觉得怎么样?”
勾践把目光从书上移开,若有所思。“我觉得,”他顿了一下,“吴王近期应该多吃清淡。”
伍子胥无语,他见过的人多是舍生取义英雄,即便不是英雄,也没有这样不顾廉耻的。“在老夫走出这扇门之前,你都可以反悔。”
伍子胥说完,又等了许久。就连一旁的将军看在眼里也忍无可忍了,他难以想象面前的这个人曾是一位君王。
见勾践依旧不为所动,伍子胥甩袖离开,就在他一脚踏出门槛的时候,勾践喊着了他。
“伍相国!”伍子胥立刻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
“慢走,勾践不送!”
伍子胥气得眉毛倒竖,一大步跨过门槛:“真不要脸!”
待伍子胥离开,勾践一把抓住胸口心脏的位置,无声的大哭起来。
又几日,吴王痊愈。他信守承诺,不顾伍子胥劝告,放勾践回国。
车辚辚,马萧萧,路上行人欲断魂。
勾践坐在马车上出蛇门望南而去,沿着来时的路,快马加鞭,一骑绝尘。他清楚的记得这条路,路上现在少了一些荆棘和野藤,路边多出几户人家,傍晚有炊烟和归燕。途径的山还是那些山,河还是那些河,人也依旧是那个人。
吴国城南外,尘烟滚滚,伍子胥望断南去之路,怅然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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