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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纷乱

    靖康元年二月初九,汴梁,纷乱而又寻常的一天。

    对于众多的朝堂官员来说,他们似乎快要习惯了这样的混乱。自金人渡河南下起,京师就乱象迭起延续至今,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这段时间里,新的官家正月初三下诏亲征,初四又执意赴陕西聚兵,一日一个主意,朝臣也是操碎了心。朝堂也不安靖,金兵已经兵临城下,政事堂围绕是战是和依然争执攻讦不断。民间更是谣言四起,有人言汴河两岸仓储房舍俱焚烧一空,数万居民成为女真刀下之鬼;有人言金兵都是恶鬼转世,身高八尺、巨口獠牙,喜生食人肉。更有中书侍郎王孝迪,借着筹集犒军银的名头,大行抄掠民财,屡有破家灭门惨剧发生,致使民怨沸腾。好在金人就要走了,总算可以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了。

    文德殿内的百官常朝结束后,低品小官出右掖门各自归衙,元老重臣则被召至大庆殿北面的垂拱殿议事。“垂拱”,为垂拱而治之意,是召见宰执重臣之所在。

    作为主和派首领的李邦彦志得意满,他当然有得意的理由,和议已经达成,金人马上就要退走,虽然朝堂面上有些难堪,但也保下了阖城军民的身家性命,陛下也不必再日夜忧惧,可算是大功一件。他年少时曾立下宏愿,要“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做尽天下官”,如今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算是终于如愿以偿了。

    一行人步入殿中,行礼完毕天子赐座,以示对重臣的优渥。

    李邦彦作为首相,把政事堂对当下几件急务的商议结果一一进行禀报,主要有犒军银的点检人选、交割章程,给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赐宴的礼仪规制,遣散京中守城民壮等事宜,钦宗问了几句便逐一应准。

    随后,王孝迪再次说起了以太学生陈东为首的国子监诸生,屡次伏阙上书扰乱朝纲的问题,要求对首恶之人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对于此事李邦彦也极为赞同,他当日在东华门外为一群愚夫所困,最后在亲随护卫下乘一顶妇人小轿狼狈逃遁,可谓颜面尽失。但当日天子已下诏对叩阙之人予以宽宥,他作为直接“受害人”不便全力促成此事,那样会给人以心胸狭隘的评价,反而得不偿失。

    众人各抒己见,对这种悖乱行为进行了一番口诛笔伐,但最终处理意见还是没有彻底推翻之前的诏命,最后授意开封府尹王时雍勤加探视以备不测。

    作为武将,种师道对这些政务上的事不便发表看法,这基本算是“以文御武”国策下的成例,做了就会遭忌,会导致文官集团的反弹甚至清算。而实际上,他虽为同知枢密院事,在一众文臣宰执心中顶多就是特殊时期军事上的以备咨询,没有太大话语权。孰不见当初狄青狄汉臣贵为枢密使又如何,还不是被一群文臣收拾得辞官下台抑郁而终。

    眼见诸多大事皆已商议妥当,种师道起身离座,先朝官家拱手行礼,随后道出了自己的谋划,“陛下,金人骄狂,以数万众深入千里薄一国都城,然则久攻不下就是自蹈死地。而今我大军云集,一面可依和议条陈如数履约,输送金银财物慢其军心,暗中则选将调兵集结精锐,伺机半渡而击。如此必可灭此朝食,毕其功于一役!”

    话音方毕,李邦彦、吴敏尚在自持身份,李棁已经率先出口驳斥。

    “荒谬!”

    他先朝御座上的皇帝施礼,而后以居高临下之势面对种师道,满脸的痛心疾首,文人风骨尽显无余,“我朝以信立国,以仁治政,以义制胜。如今和议方成,墨迹未干便要食言而肥,此举非但贻笑外邦,更是自毁根基!”

    种师道也不甘示弱,“金人率兽食人之辈,岂有信义可言!一味谨守信义而纵敌北归,岂非划地为牢自缚手脚,此迂腐之见也,须知放虎容易缚虎难。”

    说文人迂腐,这话可算是往粪坑中扔了个炸雷,而且是威力极大的那种,顿时不管是蚊子还是苍蝇全都飞了出来,对着种师道就是一通狂轰滥炸。

    “然则此时轻启战端,谁又能给朝堂一个必胜的保证,须知陛下在此,衮衮诸公亦在此!”

    “肃王与驸马都尉尚质于金营,你此番做派岂不是要致两位天家贵胄于死地!”

    “你种师道之前大言炎炎,麾下夜袭金营还不是铩羽而归。”

    “听闻女真西路军人如虎,马如龙,战力不可小觑,军中完颜宗翰、完颜希尹皆才智高绝之辈,而今西路军围困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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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一旦全军南下,谁可应对?”

    “莫要忘了完颜娄室,那可是女真第一名将,数十年未曾一败。”

    “就算要进军也需徐徐图之,京师、两河禁军尽皆糜烂不堪用,光数万西军能济得何事?”

    “金人虽狼子野心,却也贪财好货,若应对得当,未必不能效澶渊故事,享百年太平,岂可妄言战守,致百万生民于不顾。”

    这番言论,有对种师道的直接攻击或含沙射影,有对金人实力的大肆张扬,还有对和议前景的美好设想,可谓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种师道只觉头晕眼花,难以招架。文人一张利嘴,把一件明明白白的卖国行径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义正词严,他居然无从反驳。

    他定了定神,放眼看去,殿中大臣或横眉怒对,或示以冷笑,或面带不屑。

    此议必然招致主和派反对,他对此也是有所预期的,而事情成败取决于皇帝的态度,这是利国之事,他觉得皇帝应该会表态支持。然而御座上的那人当下只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种师道心思百转,他猛然发现意图争取皇帝支持的想法有些可笑,或许皇帝现在的态度才代表他真实的想法。既然如此,自己何必再去做些无谓的挣扎,徒惹人笑耳。他心中发冷,随后一声长叹,把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下朝之后,种师道步履沉重,形单影只。

    他回想着刚才议事的情景,这些人无一不是才思敏捷之辈,却对眼前这显而易见的形势和将来可能出现的更大危机视若无睹,他不想再费力揣摩他们的想法。

    年少时拜在横渠门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被他视为圭臬并毕生笃行,如今却不得不无奈的叹一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了。罢了,既已尽力,自己也去日无多,随他去罢。

    朝堂乱象民间乱象仍在持续,而另有一事却把乱象扩散至军中,使得军心大哗。

    原本京师围城月余,外地物资输送断绝,城中百万军民日日消耗,食用之物本就匮乏,君不见城中早有饿殍,冻饿而死之人不在少数。而后又有勤王诏令传至各处,二十多万勤王大军闻令赶来,动作快的都已到了一月。陆陆续续累计多了二十多万张嘴,即便各军出发时都有自备粮草,到了现在难道不需要城中供给?

    吃食供给尚且不足,牛酒赏赐更不用想了。京中大佬每日多少国家大事要处理,谁还有空去理会几个丘八心里是怎么想的。

    而军中士卒本来社会地位就低,从军杀敌只为求财,如今战不许战,退不让退,整日里还要提防穷凶极恶的金人,自然是满腹怨气。而一件宋、金双方原本商议好的事,直接引爆了这股怨气。

    靖康元年二月初十,天阴欲雨。大宋知枢密院事李棁同臣僚郑望之押解犒军银赴金营。

    金人狮子大张口,开口就是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原本也是存了讨价还价之意,却没想到宋人一口答应下来。穷尽宫中、王府、道观、库藏之物,连带劫了一番民财,所得金银财物依然不够。好在金人大度,致书皇帝说所缺数额不用立即解付,年内逐月交割完毕即可,另外还特意减免了金万锭、银十万锭、表段十万匹,用于战后京中军民百姓安抚之用。两国立了合约攀了亲戚,大金作为叔伯岂能眼看着侄子家里闹饥荒。有了这番表态朝堂自然放下心来,并按约定日子装箱启运。

    犒军银以十万两金银为一纲,每纲以百人搬抬,实际启运数量超过金数十万两,银一千余万两,十余日前边战边谈已经交付的禁中珍宝古玩之物还不在其列。数量庞大的搬运民夫、押解官兵,在京城中人横眉冷目的咒骂声中穿过御街,一路穿街过巷往金人所在的西北方牟驼岗大营而去,刚出城门便牢牢吸引了西水门驻军的目光。

    毕竟和议内容早不是秘密,军中也传得沸沸扬扬。车载重物行进不快,营寨守军初见之时只是觉得震撼,继而心中大怒破口大骂,闻声赶到的人群沿着寨墙越聚越多,或持械鼓噪或冲击寨墙引起一片混乱。

    混乱漩涡边缘陆续出现了各营将校,身侧俱有亲卫相随,个个都是面色铁青,面对眼前的混乱场面没有出手制止。

    种师中也站在了人群后方,经过兄长的提醒,他对可能出现的状况已经有了预案,还召集各营将官做了布置。

    士气可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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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泄,郁气可疏不可堵,他是军中老将,对此自是心知肚明。西军行军千里,到了京城之下不仅没有半点抚慰反而诸多约束,这两日军中多有怨言,若不找到发泄口疏导开去必然惹出事端。

    他有意借此事让麾下儿郎闹腾一下,只要把握好度就出不了大事,然后再从容收拾军心鼓舞士气。只是这般丑事落在士卒眼里,日后朝堂威严还能剩下多少?

    眼见闹腾得差不多了,他向周围发出了指示,待命的将校们领着亲卫,手执木棍开始清场。都是一线带兵人,在士卒中的威望还是有的,一通有分寸的棍棒下来,这些闹事的厮杀汉都老实下来。

    种师中迈步前行,一路过去哗哗哗的让出了一条道来,他走了进去站在人群中央。“都闹够了吗?”话音威严,一双虎目扫视过去,周围的人一个个的都低下头来。

    “种帅......”一声大呼突兀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相貌粗犷的汉子丢下了手中钢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几步而后冲种师中拱手行礼。他面目赤红,口喘粗气,大呼出声,“种帅,朝廷不公啊......”说罢便只是砰砰砰地叩首。

    这一声不公喊出了多少人的心声,在场之人个个心有戚戚。

    “是啊,朝廷不公!”种师中心中喟然,这么些年来,西军为了抵御西夏南侵,死伤何止百万,光五路攻夏一仗便战死饿死十数万,西北之地村村白幡,家家戴孝,付出如此大的牺牲,可以说是用人命把西夏死死摁在了横山之北。

    可朝堂怎么对待他们呢,极度的蔑视,无端的猜忌打压,抚恤不够,军饷拖欠,根本没把这群为国戍边的汉子当人看待。要说武人乱国,现今这些身居庙堂道貌岸然的文臣岂非更是误国!

    他走上前去,把汉子扶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这些军中的直鲁汉子不喜空言,他也没有心思替人辩解。

    “朝堂严令我等不许出战,可兄长尚在京中奔走,此事尚有可为。”他手指戟张,指向金军扎营方向,声音也陡然高了几度,“那群蛮夷尚在牟驼岗,他们讹了这许多财物,你们就甘心看着他们趾高气扬满载而归吗?”

    “宰了他们!”

    “杀光金狗!”

    周围人群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声,而后变得整齐有序。

    军心可用!他抬起双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噤声,声音更加高亢,“当然不能!这群贼子杀了我们乡老,抢了我们财物,烧了我们庐舍,岂能就此善罢甘休!”他环视一周,“各军速速归营,整顿军马,打磨刀枪,备好弓弩,只待朝堂令下,便要叫金人匹马不归!”

    众军轰然应诺,次第而归,杀意盎然。种师中心中满意,只是他还不知种师道的努力已经付之东流,而种师道昨日御前议事后便有些病情加重,此时正卧病在床,消息尚未传递过来。

    牟驼岗金军大帐,东路军元帅完颜宗望大马金刀高坐于上,完颜阇母、完颜昌、完颜宗弼、完颜奔睹、乌林答泰欲、蒲卢浑、挞不野、迪古补、赤盏晖、术烈速、阿里、刘彦宗、王伯龙、郭药师等一干军中大将分坐两侧,大宋知枢密院事兼犒军使李棁于帐外唱诺而入,俯首前行数步而后跪地大礼参拜,“禀太子郎君,下臣李棁奉吾皇旨意押解犒军银......”

    没等说完,宗望已冷冷出口打断,“可都如数解来?”

    “是,是,已足数......”李棁语带慌乱,全然没有朝堂上的挥斥方遒,“恭请太子郎君遣人点检。”

    “哈哈哈哈......”

    宗望站起身来肆意而笑,同帐之人也纷纷大笑。宗望示意帐外亲卫,“去后营多寻些汉儿书办、账房前来听用”,而后走到李棁身前吩咐一句“前方带路”,便领着众人往外走去。

    金军寨门外的空地上已经堆成了金山银海,饶是宗望见惯了世面,也被震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回过神来,喃喃开口,“早就听闻宋人富庶,不意竟至于此!”

    侧后完颜宗弼接过话来,“既然赵官家如此好客,明年自当再来叨扰一番,方为成人之美!”

    这话说得颇有内涵,众人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中都隐隐有些期盼。此次南侵方略原定的是东西两路齐头并进合兵汴梁,但西路军在太原城下迁延日久,东路军势单力孤难以一战破城,实属遗憾。明年要是两路毕至,一战灭宋,南人的花花世界,就该女真儿郎享用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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