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尚未离去,但军中气氛也不可避免地松懈下来。大军疾行两日,一座恢弘的灰色雄城出现在了眼中。京师,终究是到了。
东京汴梁,唐末为汴州,是五代梁、晋、汉、周四朝旧都,赵匡胤陈桥兵变夺取政权后,仍旧建都于此。
北宋立国后,宋太祖忧心于“天下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八姓,战斗不息,生民涂地”的事实,采取“杯酒释兵权”这一创新举措,以高爵名位、良田美宅换取了京师重将的权柄,不仅成功稳定了中枢,还顺便做出了示范和表率;其后继续收拢地方实权节度使兵权,收其精兵,制其钱谷。此外,他又极力提高文臣地位,把“以文御武”定为国策并落到实处。一套组合拳下来,达成了令出于上而下不可与闻的成效。宋太祖的这番亮眼操作也成为了“没有什么事是一顿酒办不成的,一顿实在不行就来两顿”的有力佐证。
太祖的继任者赵光义,在经历了高粱河之败和赵德昭之事后,更进一步采取“守内虚外”的政策,无时无刻不在“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将预防内忧当作头等大事,而预防外患则放在了次要地位。
太祖、太宗的政策有效弭平了内部隐患,可外敌始终存在,并且依然强大,东京也时刻处在辽人铁骑的威胁之中。而自高梁河之败后,宋对辽彻底处在了弱势,及至真宗与辽订立澶渊之盟,以花钱消灾的方式换取和平,两国敌对关系才算真正缓和下来。
随着战争阴影远去,大量人口滋生,官商富户也持续涌入,京师汴梁进入了空前的繁荣。举目则青楼画阁,秀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汴河之上,南来北往的客商舟船连绵不绝,物资之丰盈,生活之奢靡,为历朝历代所罕见。
然而当“以文御武”成为祖制,军队战力的下滑也无可避免。
京中将门之后或沦为架鹰走马的纨绔,或追随文人墨客附庸风雅,祖辈的豪勇血性消失无踪;本该是京师倚仗的十数万禁军厢军,成为世人口中的赤佬、贼配军,彻底沦为权贵之家的鹰犬走卒。
随着京师之地承平日久,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民间尚武之风荡然无存。
当金人的铁骑骤然踏足城下,四处攻杀劫掠制造惨祸,对京中人心造成的恐惧和慌乱是无以复加的;而朝堂之上那些平日里一言可决天下事的国之柱梁,无论做出的应对多么荒唐无稽也就不难理解。正所谓矫枉过正,必有此因缘果报。
当种师中的西军受命驻扎于西水门外,触目所及的便是连番大战之后萧条破败的景象:城外偏厢的大片民居被烧毁坍塌,攻城器械散落各处,浓的化不开的乌黑血迹凝固于城墙上下,护城河中和原野之上横七竖八倒伏着尚未收敛的人、马尸体。原本聚众百万人口的汴梁城在金人的屠刀下瑟瑟发抖,高达数丈的城墙也不足以给人抚慰。
须发兼白的种师中身披铁甲,骑着战马逡巡于在这片战场,透过眼前的惨状,极力勾勒当初的战事。
远处有金人哨骑四处游弋,虽未做出挑衅之举,但此等行为落在种师中和一干将校的眼里却是极大的耻辱。
这可是国都,受到如此的侮辱侵犯正当奋勇一战,却被之前负责接洽的绿袍文官严厉警告不得挑衅生事。种师中看得面色铁青不发一语,身侧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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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的军中将领王从道、张师正、张逵等人早已怒不可遏喝骂不止。
“这帮天杀的杂碎,让爷爷逮住非得食其肉寝其皮......”
“京中净是些怂包软蛋,贼子都打上门了还议个鸟和.......”
“噤声!”种师中回头呵斥,“朝中之事岂是我等可以随意置喙!蛮夷之辈狡诈无信,尔等自当严加布防,多派哨探,切莫为贼所趁。”
各人不再多话,纷纷打马回去安排宿营之事。
种师中继续吩咐亲卫:“知会高提举,抽调民夫收敛尸体,莫要让军中染上疫病。”
作为军中杂役,王璞等人自然属于抽调之列。这是他首次直面战场厮杀的可怖,没有温情脉脉,只有残肢断体。他虽然不知道宋、金交锋的细节,但金灭北宋而后近乎划江而治这样的历史大势还是清楚的。现在宋、金战端已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生靖康之祸,想必未来若干年都要在乱世中挣扎求活。
“闵叔,得空把你的战场技艺教我两手吧!”他目光坚毅,似是下定了决心。
事实上近段时间相处,相互间也算得上熟稔了,特别是王璞平日里干活卖力,任劳任怨,也得人高看一眼,伙中之人一般叫他王兄弟,而闵瘸子则不客气地称呼他王家小子。
听得他说话郑重,闵瘸子也放下了手里活计,抬头定定地看了片刻,似乎读懂了他的内心想法,便点头同意了。
傍晚,巡视完营防,种师中带上三两随从入城探望兄长——西军大帅种师道。
种家三代为将,世居西北,于京中并无房产。种师道率先领军入卫,只是早到二十余日,当下在驿馆安置。闻得自家兄弟到来,种师道心中高兴,拖着病体出门相迎。他本年过七旬,身体原就有恙,一番奔波加上入京后诸事繁杂,精神就显得有些萎靡。
“兄长,你这身体......”
种师道挥手打断,“不碍事,外面天寒,且随我入内。”
种师中急忙上前搀扶,两位老人扶持着入了正厅,铜炉内炭火燃烧正旺,把种师道的脸映衬出了些许血色。
种师道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大氅,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他虽只是入京稍早,但作为西军实际上的第一人自然深孚众望,陛见后即被授以同知枢密院事兼京畿两河宣抚使之职,得以参与朝政,因此对朝堂之事了解得更为全面。
与种师中叙了离别之情,而后说到和议之事,两人心情都沉重下来。
“给付金人犒军银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上万匹,表段百万匹;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予金;尊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为伯父;遣亲王、宰相为质护送金军过河。”
“如此丧权辱国之事也能做得出来?!”种师中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两府已然议定,陛下也已首肯,此时再难更改......”种师道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慢慢讲起京中之事。
“我比你早到旬日,立身朝堂之上,对诸多大事也知之甚详。金人刚过黄河,太上道君皇帝即仓促南走。其时战、和两策尚无定见,而此事既出,朝中大臣便多倾向了和议,其后诸多乱象也多缘于此。”
“主和派以太宰李邦彦、少宰张邦昌居首;吴敏以推动禅位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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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得枢相高位,起先首鼠两端态度不明,后也参与其中;中书侍郎王孝迪、尚书右丞蔡懋、开封府尹王时雍为其羽翼;知枢密院事李棁专司议和之事,台谏之中也不乏人为之摇旗呐喊。”
“某领军入卫,其时京中兵力战略显不足,守御则有余,守城数战虽惨烈,好歹也是把金人攻势挡下来了。姚平仲急于建功,说动了今上行劫营之计,宰执也不反对,后来出兵遇伏大败。如今思来,兵败之事反常处颇多,一则李邦彦之辈起初极力反对用兵,对此事则全力支持,事败后某与李伯纪(李纲)去职,议和之事再无掣肘;二则劫营事属军机,军中犹不知情,城中士民已传得沸沸扬扬;更有甚者,尚未出兵便有人在封邱门布置献捷受俘仪仗,开宝寺(京城最高处)更张挂数面御前祝捷大旗,如此阵仗实在弄得人尽皆知。”
“他们必是交通金人败坏国事!”种师中心中大怒,拍案而起,“贼子敢尔,便不怕千夫所指!”他虽早过花甲之年,依然脾气暴烈。
种师道抿了口茶汤,压下心中郁气,“金人骤然南下,今上又是新近继位,于朝堂大政有些犹疑转圜本也无可厚非。惟可虑者,两府诸公多出自蔡京、童贯门下,难负天下之望,李邦彦更是有名的浮浪子。此等无耻懦弱小人充斥朝堂,岂能为人主拾遗补阙?长此以往,国事恐怕更难收拾。”
“蔡京遗祸不想竟至于此!”
“非蔡京一人之罪也。”种师道缓缓摇头,而后压低话音,“说句大逆之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道君皇帝继位之前,章子厚(章惇,哲宗朝宰相)便有‘端王(徽宗继位前为端王)轻佻,不可为君’之语,不想一语成谶。道君皇帝享国二十三载,以“丰亨豫大”之由行铺张靡费之实,重用乖张幸进阿谀奉承之辈,肆意搜刮民脂民膏,一个花石纲就逼死逼反多少江南之人!蔡京更借元祐党碑大肆打压异己,同己为正,异己为邪,老贼把持朝政十余年,方正之人难以立身朝堂。有此般君臣,国事岂能不败坏......”
种师道越说心中越是激愤难平,忍不住便剧烈咳嗽起来。
种师中急忙起身,又是抚背又是递茶,口中不住安慰,“兄长,别激动,顺顺气......对,顺顺气!还有西军数万儿郎在呢,事情还有转圜......”
如此好半天,种师道才缓了过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兄长,金人若退,则事尚有可图......”
“你想说半渡而击?”
种师中点头称是。
“此事某亦有筹谋。此时城外勤王大军有二十万众,金人孤军深入,又是饱掠而归,正是志得意满之时。纵然宗望、阇母、刘彦宗辈饱经战阵多有防备,到时前有大河阻挡,后有追兵四起,彼辈纵然战力惊人,也唯有败亡一途。你回营之后可预做准备。此外,还需留意一事,士卒离家千里,赏赐之物怕也一时难以赐下,军中难免会有怨怼,你要好生安抚好卒伍。”
种师中拉开厅堂大门,种师道起身将其送出庭院。
此时外间已然起风,枯枝落叶吹的沙沙作响,大厅中的火苗也忽明忽暗。
种师道抬头仰望,隐隐能见到遮蔽京师十数日的厚重云层被风驱散。
“但愿明日能有个好天气!”他喃喃地开口企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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