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当一件坏事发生在你身上时,接二连三的坏事便接踵而来。
比起霉运之说或许是因为在你发现海面的冰山时,海面下早有千万倍的寒冰郁结。
在这个死亡是家常便饭的时代,贫民人均寿命不足四十的时代。
仁爱友善丰衣足食是天下人共有的幻梦,饥饿是现实的铁鞭。
铁鞭之下,不是卑躬屈膝的牲畜,而是充溢欲望的人类。
在这样渴望活着的人类面前,天亦不足畏,忠义仁信等而下之。
即墨府的大火是起跑线上发令员的枪响,平时被掩盖在法度和刀剑下的各种矛盾就像海底的火山爆发,将万顷海水煮至沸腾。
大部分这时候出门的贫民都是朴素的实用主义者。
家徒四壁的他们就想问别人“借”点粮食,自己可以吃顿饱饭。
有多余的还可以给领主交一点,即便今天抢的是领主的粮库也不妨碍明天大家做个良民继续给领主纳粮的热情。
造反是绝不可能造反的。只有那些极少一部分是不学好准备作奸犯科,才会干造反这种诛三族的蠢事。
但现实总不以个人的意愿为转移,事态一发展,**就虽之而来。
两边的城防军遇到的就是这么个情况,乱民堵塞街道,军队无法通行。
领队的将领看着领主府的火越烧越大,心急如焚狠下心来下令士兵们用刀剑开路,有敢阻挡者杀无赦。
士兵们可狠不下这个心,城防军的家眷全都住在在城内。
错杀了哪一个袍泽家眷父老乡亲,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
拿一份兵饷吃顿饱饭而已,犯不着把一切全压上,领主死了,换一个就是。
天下哪有不募兵的领主,大头兵给谁当不是当,三姓家臣遭人唾弃,三姓大头兵可没什么寒碜的,不要太多好伐。
军法不好明着违,士兵就和乱民们抱成一团激烈得滚来滚去,打得有来有回尘土飞扬。
将军要是敢说这是摸鱼不尽力,他们就敢兵变把将军脑袋摘下来让它凑近仔细看看有没有摸鱼,有没有尽力。
客观的说,这只是巨大的阶级矛盾和生存矛盾导致地一个突发的意外事件。
但好像又不单单只是意外,即墨家养着这么一大批军队,商业买粮虽然能供应一部分,大头还是要靠自己治下这两万户平民出。
以两户养一兵,还要兴建粮仓防止天灾,供养官吏和主家这上千奴仆。
要不是即墨家有个翡翠矿脉,金山银山的给军队补贴进去,让治下这些平民能吃得起糠咽菜,民变早该发生了。
人呢,又不能总吃糠咽菜,味道不好还不健康。
寻常庶民家里有个白事都要请邻居吃个席面,今晚领主家火光冲天,厮杀声声传十里,领主怕是凶多吉少,死个领主,全城人出来吃顿席面,多好的事啊。
上下离心的情况即墨仁了然于心,因此即便望台的瞭望手看到城防军被乱民阻挡住脚步,即墨仁还是不信是薛季的大军就快到城外。
只是意外,太阳一出来,乱民们就会各回各家,吃顿饱饭换身衣服又是即墨家的良民了。
但不信却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凡事未虑胜先虑败,想到失败的结果,就能明白哪些是自己可以舍弃的,哪些是自己不能舍弃的。
外面的乱子越来越大,哪怕有万分之一可能是薛季的内应混进来煽风点火,准备和飞过来的薛季大军里应外合,这个险他不能,也不会冒。
“家宰听令。”
”下仆在。”
“发出令箭,调动所有护矿军回城平乱。”
“派人传令东西护城两军原路返回岗位,严加守卫,警防外寇。”
“所有护院武士,立刻收缩到祠堂周边,将我和家臣们的正妻,嫡子带进来,其他人等包括我的儿子一概不得入内。”
其他人一听,即墨仁这就是要将内院亲眷们都扔给外面的乱民了,将有生力量集中起来在祠堂坚守了。
即墨城的防御设施第一道是最外围的城墙护城河。
第二道是即墨府的高墙箭楼,第三道是祖宗家庙所在的祠堂石墙高台。
召回护矿军,退到祠堂,那就是准备做最后一步的殊死斗争了。
家臣们不禁疑心大起,难道城外真有薛季的军队和城内的乱民里应外合,现在拥立八公子还来得及吗?
作为即墨仁一手提拔起来的家宰立马下跪恳求道
“家主,仆等卑贱之人如何能主母和公子们的千金之躯相比,自古只有救主而死之仆,无有舍主人救仆役的道理,请家主弃我等妻儿请他们进入祠堂。”
人皆有私,这里大部分家臣心里恨死了非要表忠心的家宰,还是要跟着他一起跪下:
“请家主收回成命,弃我等妻儿,迎主母和公子们入祠堂。”
即墨仁伸手去扶家宰:
“诸位都请起来吧,姬妾没了我可以再纳,儿子没了我可以再生,这就像装点我的华丽袍子。
但没有了诸位殚精竭虑的辅佐,何来即墨家的七百里家业,诸位才是我的手足肱骨,岂有舍肱骨手足而救华服的道理。”
他的心在滴血,还要笑,笑得还要真。
这话谁也没敢接,分不清即墨仁是不是在故作姿态,家宰和家臣们依旧伏地不起。
眼见如此,即墨仁左手扶着自己父亲棺木右手指天,发誓道:
“我现下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肺腑,有我即墨家一天的昌盛,必有诸位一天的富贵。
诸君爱我一分,我必爱诸君十分,此心此意,天地可鉴,若有不诚,神灵亟之。”
如此,这些家臣才确定即墨仁确实不是虚情假意,而是要以身作则,共渡难关,当下无有不动容者。
只有即墨仁紧紧攥着他爹棺木的那只手,才透露出他心里并不像表面表现出来的这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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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绿的穿云箭直冲天际,发出的绿光百里之内都看得见。
江望笑着吃了一口瓜旁边是十几个一并被救出来的彪形大汉,十步之外是零元购的乱民们,两者井水不犯河水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看来上天是站黄公你这边啊,即墨仁沉不住气了啊。”
黄公巢牵起即墨丹的小手:“非是上天站我这边,而是邪不胜正,即墨仁这种弑父囚弟的禽兽,天亦厌之。舅父一定把属于你的大夫之位拿回来给你。”
即墨丹还是个垂髫小童:“舅父,我不要做大夫,我要找母亲。”
黄公巢脸色一变:“慎言,这是姐姐和我的毕生所愿,你都忘了我们是怎么教导你的吗!”
“疼,舅父,你捏疼我了。”即墨丹泪眼汪汪得发出痛呼。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笑声,震得两边街道房顶的瓦片都抖动不止:“哈哈哈哈,好个不要脸的黄公巢,只会欺负娃娃耍威风。”
众人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房檐左右两边各立着一人。
一个愁眉苦脸看谁都像欠他一大笔钱,一个长须飘飘容貌清癯,正是奉命来追的常乐和吴仇两位供奉。
“吴教头,常教头,怎么会是是你们!”黄公巢不禁心下大急。
万万想不到来的竟然是平时和即墨仁不对付的吴常两位供奉,没有这两位供奉,即墨仁又调动不出军队,派谁来都是给翡翠城第一高手闻衡送菜。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家主有令,我们自然就会来。”
“即墨城人人皆知,先大夫爱八公子而不喜三公子,有意传位于即墨丹。
即墨仁这上大夫之位乃是他窃取而来,两位教头德高望重,千万不要听信谗言,晚节不保?”
“哼!”常乐脸色更黑,不屑得用下巴对着黄公巢。
吴仇露出一丝冷笑:“好个巧言令色的黄公巢,即墨仁继承上大夫之爵位乃是先主亲口所述,我等站旁边亲耳所闻,岂是你这搬弄是非的小人能混淆的。“
说罢不再看他,转头看向闻衡:”铜锣儿你也要一条路走到黑吗!”
这是闻衡小时候的昵称,两位师傅当初教导他武功时常常用此调笑他性子急,嗓门大。
从他扬名后师傅们觉得他长大了应该更郑重的对待他,这昵称多年不曾听两位师傅叫过了。
此时再听到这声铜锣儿那些习武的岁月里师傅的严厉和慈爱的模样仿如昨日,历历在目。
他今天对两位师傅的敬爱,只会比昨天多。
但吾爱吾师,吾更爱吾道。
“吴师,常师!”闻衡越众而出,对着两人深深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我们兄弟二人是仰俯无愧的武者,教出的徒弟也自不该是背主求荣的小人,快哉!”
“看招吧。”
两人双腿残影纷飞,内力灌注下瓦片如箭雨般激射而来,闻衡气惯双臂,袖袍鼓起如团扇,挥舞之间,瓦片被打得碎裂激射。
三个翡翠城最厉害的高手,瞬间便战成一团残影。
旁边零元购的乱民,凡有殃及,俱是头破血流,抱头鼠窜,赶不及得逃离这条街。
“我们也走,计划有变,快去东门。”
黄公巢拉起即墨丹,叫上江望,一行人迅速往东门赶去。
与此同时,东门的护城军统领接到即墨仁的命令,也正在重整队伍原路返回。
让兵士杀人开路时,磨磨蹭蹭半个时辰才推进三条街,和乱民们卧龙斗凤雏,打的难解难分的城防军们。
一听收队的号角声三下五除二就踹倒乱民集结队伍,这身手比之前高了何止数倍。
江望他们到达东门下时,城墙上面还有被留下来的几十个士兵驻守眺望。
上城墙的走道上宽狭窄,建造时便考虑以上攻下的情况,在内外两边都设置了各种掩体箭口,易守难攻。
正常情况黄公巢带一百个人都攻不上去,江望就知道又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有江望神出鬼没的潜行暗杀,攻下几十个人的驻守得东门城墙不难,凭十几个人想要守住却是千难万难。
所有人都知道到了将士用命的时候了。
黄公巢对着十几个被救出来的守卫跪地下拜:
“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我和八公子的性命,即墨家的兴衰,都看诸位勇士今夜能不能守住城门等到援军到来了。”
“从今之后,诸位的父母妻子我奉养之,没有子女的也必定从亲属中过继来,不让血食断绝。
诸位还有什么心愿未了,都可以告诉我,我必定竭尽所能替诸位完成。”
这十几个人相互看了看:“俺要让我儿子练武,以后至少做个队长,不和我一样天天站六七个时辰。”
“俺也一样。”
“俺要儿子读书,会识字去哪里都不吃亏。”
“俺老娘老骂俺不孝顺一年都不能让她吃不上一顿黍米饭,以后要天天...逢年过节让她有黍米饭吃就中。”
“俺刚娶得媳妇,一定不能让她改嫁。”
同伴一阵调笑:“哪有让年轻媳妇一辈子守寡的道理。”
提出要求的守卫面红耳赤的争辩道:“就算不能一辈子,那也要五年,至少要三年,俺那么稀罕的媳妇,要是马上就改嫁,俺死都不能瞑目。”
没有笔,黄公巢就咬破手指,没有竹简,就撕开衣服,将这些人的名字,住址和要求一一记下,众守卫心满意足,说说笑笑的去检修兵甲武器。
江望站在黄公巢身后淡淡道:“你在骗他们,不会有援军的。”
黄公巢站起身来,失血使他脸色惨白,像评书里的阴险小人:
“援军叛军都一样,来,我就能赢,不来,我就带丹儿去投靠薛季,我黄公巢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认命服输。”
“叛军来了也不会听你的,他们只会烧杀抢掠,将这座城毁于一旦。”
这话让黄公巢露出笑容:
“恩公觉得即墨大夫是什么,是端坐在即墨府中冠带飘飘的即墨仁吗,是他手下伏于案牍的那帮家臣吗,是这翡翠城中的万千平民吗?”
他摇摇头:“都不是,即墨大夫是七百里外那八千个武装到牙齿的武毅军,是握住他们的名爵,是极致的暴力,这才是即墨家五代菁华根本。”
“我不需要叛军听我的,他们残虐也好,贪婪也罢,只要即墨仁能死,一座城一城民何足惜。”
“等丹儿当上家主,自然会替他们申冤报仇,平定乱军后罪我杀我以祭亡魂,我绝无一句怨言。”
“恩公在牢里救我时,我向恩公许诺功名利禄恩公俱都不屑一顾。
如今巢已经把心肝在恩公面前剖出来让恩公看的明明白白,恩公也可以和巢直说想要什么了。
只要即墨家有的,巢有的,便是要我的性命,我也绝不吝惜。”
江望也笑了:“我老家有个叫太子丹的贵族,很喜欢一个叫荆轲的武士。
荆轲喜欢听金子落水的声音,他就让仆人掷千金于河中。荆轲夸琴女的手白,他就砍下琴女的手用名贵的盒子装好送给他。
如果荆轲喜欢的是他自己的手,你说太子丹会不会砍下自己的手送给他?”
“我想是会的,因为只要恩公喜欢我也可以砍下自己的手送给恩公。”
“如果我说现在就要,你能砍下来吗?”
话音未落,黄公巢抽出佩剑,刷的一下就将左手手掌砍了下来。
“大人....“远处检查兵器的守卫一下子全站了起来。进入战斗姿态。
即墨丹跑过来伸开双手用小小的身躯将黄公巢护在身后,瞪着刚刚想念母亲哭红的双眼:“不许你伤害我舅舅。”
黄公巢咬牙颤抖着挥手制止要过来的守卫们,止住血,捡起自己的手掌:
“巢现在没有可以盛装的名贵盒子,但我对恩公的感激尊重之心,绝不会比太子丹对荆轲少一分一毫。
恩公若是不喜欢巢的左手,我现在就可以把右手一并砍下,送给恩公。”
江望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所以荆轲说自己要死了,得到如此的尊爱,即使是禽兽也会舍身相报吧。”
“你的心意我已经看到了,只要叛军来,我便会回去替你杀了即墨仁。”
听到此言,“跪下“黄公巢忍着痛,一脚将即墨丹踹倒在地:“磕头。”
即墨丹不解其意,但还是乖乖照做给江望磕了九个响头。
“从今往后,江先生就是你的亚父,你要像敬爱我一样敬爱自己的亚父,要是我有不测,你要唯亚父之命是从,明白吗!”
即墨丹不情不愿,还是在舅舅严厉的目光下应道:“明白了”
又对江望奶声奶气叫了声:“亚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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