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站了很久了。”
“姆妈……姆妈叫我来找你。”
“姆妈?”中年人挑眉,“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姆妈叫我阿归。”
“阿归——你从哪里来?”
“临,临安。”
“临安……”中年人眯起眼,轻轻念着这两个字,仿佛能从唇齿中读出早遭遗忘的历史:“临安离这里很远很远,你到这里做什么?”
“姆妈让我来裴铭,找到一家扇子店,会遇到……遇到一个离不开这里的人。”
“你的姆妈呢?”
“……我不知道……房子着火了,姆妈在里面唱歌,外面有好多黑色衣服的人在等什么……只有我出来了……”
“你找错地方了,请回吧。”
夏日的烈日炙烤着道旁的枯木,风裹挟着滚烫的尘土自已然破败的长街一段刮到另一端,勾勒出令人窒息的灰霾,在少年破烂褴褛的袍衫上增添更多的痕迹。那个少年怯生生的站在距离店铺门口四五步的位置,一棵枯朽皲裂的黄松半颓的投下扭曲的影子,罩着他瘦弱的身影,满是泥点和尘土的罩袍已与破布几无区别。临州北的夏日酷暑逼人,毒辣的日头像是要从旅人身上攫取最后的一丝水汽,刺目的阳光晒在他周身抖落的细密的土渣上,像是他整个人在被溶解入这可怖的热力之中。他迟疑却似带着一股无由的坚定,在店铺门口等待着,并无丝毫离去的意思。
朽败的长街空空荡荡,其他的铺面或萧索的紧锁着,久经摧残的雕窗几近破散,风沙洗磨下木色早已褪得干瘪苍黄;或主人家逃难离去后已被流民溃军席卷一空,带不走的桌椅被砸的支离破碎,门面大敞着其中的一地狼籍。长街道旁的道木不复生机,死去的千掌千指颓败无力的指向天空,有的早经催折,折断的枝干零落的翻在道中……整座废城都似已死去,只有这家店,像是唯一活着的异类。
店门两侧摆着几个有新有旧的花盆,相同点是其中的花草早已枯死。青苔延蔓的阶上,两扇老旧却华丽的樟木雕门敞着,中间架着一张结实的展柜,将内外隔离开来。其上陈列着一二十样小玩意:画着仕女的小团扇、题着诗词的折扇、玉石的印章和纸壳做的面具,在红绒的衬布上稀疏的陈列着,不知是不是长期的日晒有些泛白;久经擦拭而有些掉漆的门楣上挂着几串染过的麻绳,拴着不多几个节日面具和色呈淡彩的琉璃石,垂至柜前,算是个简易的门帘。帘后站着中年人,中年人的手里把玩着一把瓷青扇面的折扇,他站在帘后的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脸。展柜上摆着一壶尚温的茶,和一炉袅袅燃着的薄香。
少年怯生生的站在那里,中年人淡漠的拢着扇尾垂下的红絮,两人都寡言的伫立着。
“回去……回哪里去?”孩子有些茫然。
“去临安,去沧州,去绗山,去找你姆妈……哪里都行,你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男人似有些倦怠了,他阖了折扇,端起茶壶,自斟自饮,卷帘下的阴影里看不清他的面孔:“除了这里。”
“姆妈已经……死了啊。”
孩子皲裂的嘴唇嗫濡着。明明不冷,他却下意识的将衣服裹紧,满身尘土的样子滑稽又可怜,像只误入荆丛的幼鹿。
温久了的茶似有些苦,中年人皱了皱眉,将盏中的残茶泼到案外的街面上,正洒在孩子脚边。孩子受惊般的后撤半步,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仍直直的望向帘后的人。
“我不想死。”
“每个人都不想死。”
“我不能死。”
“没有人是不能死的。”
少年想了想,中年人也在静静等他说话。街面上的风里间杂着尘埃,店门瑟瑟作响,两个人对视着,视线像是投过参差浩瀚的帷幕。
帷幕的阴影前,少年无望的伸出双手,像是要攥着什么不存在的倚靠;他哀恳的祈求着,看着那柄瓷青色的折扇,像是要落下泪来:
“我……我能学着做扇子……”
“做扇子很难的,”中年人摇头,“有些人学了很久,却一件事也学不会。”
但是少年睁大了眼睛,那眼里燃着火。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你可以先学一学。”
多年后,名满天下的白马信君虞騋(lai,音来)跟自己的学生提到这段往事,回想起的总是门口那几个精心侍弄过的枯死的花盆,老扇匠懒散地坐着的姿态,和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改主意,他对我说,”虞騋看向远处翻卷的白云,“我有一双很亮的眼睛。”
密术结社?褪虺方仪/苇萐会
“谁会记得扇匠的名字?”
太初之时天地混沌,先民在神眼的一张一合中领悟了密术,懂得密术的人被世人称做“术士”,而只有参悟这世间无穷之力的术士才会被隐阁收纳,隐阁中的术士被称作“觋”。他们精通卜筮、阵法、精神及世界初生元素的使用。
有记载“初世间混沌,有聪颖者偶从鬼道,得天下章法,遂通术。”没有人记得隐阁第一任首阁是谁,或许他根本不存在,也或许在他耗尽生命的那次阵法中他抹去了世间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凭借诡奇的方术,隐阁自浩瀚的历史洪流中保存下来,作为玄术的正宗与原始传承……但留存下来的不只有他们。知识是不会湮灭的,你可以摧毁国度、杀死史官、玷污神庙……但只要有只言片语留存,就必定会有变化的,和不变的。
“变化与不变”,这也是褪虺方仪———后来的苇萐(sha,音莎)会所追奉的。
褪虺方仪,最初他们叫这个名字:是一群以秘术为爱好与追求的贵族公候组建的秘密结社。褪虺此语出自前稷秘术上师,留存信息语焉不详的“无常师”公羊厉(暂定的长生者,以后会提到他)所著《琅山七夜帖》:“身名所缚,须臾抔土;钟身于道,如褪虺骷”,即是超脱自身社会关系的桎梏,追寻千人千面下的真理。其结社内以秘法为誓,成员以高贵者自居;当你参与起这个组织的身份负担起另一个身份时,你现世的身份须如褪去桎梏般不在意;而当负担起现实身份时,结社的一切亦与你无关。这种超脱常人的诡奇体验让贵族们如痴如狂。四公子中的东俨君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但由于汲汲于世俗违反密仪而被逐出,据传其死前的那场意外亦不乏褪虺方仪的参与。但滑稽的是,后来这一规定由于太过艰难和繁复而难以遵守,在历史的发展中结社内部不断出台了瀚若星辰的赦免条例和补救措施。
褪虺方仪第一任会首被提起时往往以“褪虺君”代指,他语焉不详,留存下的只有些许只言片语的秘术研习笔记和对于门徒的劝告,语气急切恐厉,仿佛心事重重而自疑时日无多。其现世中的身份已不可考。而根据“褪虺君”流传的告诫,褪虺方仪内部由一位会首、五位“信君”和若干位“游仪”(外部工作)和“覆苍”(内部工作)构成最高决策层。其下结构松散,成员与发展对象往往在能通过秘术仪式甄别的同时在现实生活具有不错的身家和地位,但对于天赋和相性适合者也有例外。直到祁初期仍保持着较小的规模,在不止一度历史中掌控过巨大权势,却掩藏自身。
这一条例在祁末夏初发生了改变:祁中后期的大规模动乱使得协会内部的部分成员违背密仪而背叛协会,在正史所未曾记载的无数名人将相寥寥数语带过的生卒年月中你可以看到他们活动的一角;结社为了继续沿存,不得不向下发展其规模和外部附属势力。其时的“白马信君”在会首陨落于一场诡谲云涌的宫廷政变后继任为会首,顶着强大的反对意见,在近半数上层人员的顾虑**布改制:不再局限于所谓的“高贵之士”,而开始吸纳更多理念和思想更为贴近的人士。结社向外发展为“苇萐会”,以当时结社中层骨干人员向外以世俗身份发展为以商人结社为表象的外层团体,以扇匠和扇子商会为身份掩饰。自此褪虺方仪不复曾经的秘密结社,而开始以一股新的力量出现在大陆的一系列神秘事件中。此后每位会首继任后称号皆继为信君。
与隐阁不同,褪虺方仪在世俗政权势力中则显得隐秘的多,受到的抵制和反对也少的多。毕竟在那些达官贵人之中或许就藏着一两位“高贵之人”。其结社掌握的秘术主要为幻术与占卜术,虽然对秘术研究弱于隐阁的长久传承,但在某些方面甚至隐阁也自叹弗如;而对操纵术褪虺方仪则兴趣缺缺。据传其掌控着“五荼”中的【非甘瓠】,但真实情况无人省得。
该组织情报网广泛,自宫廷朝野内部的消息到街头巷尾的古怪传闻均逃不过他们的眼线,偶尔某些有门路的客人可以从街头巷尾的扇铺得到有关他们的只言片语,大多是鱼目混珠的假消息,但在偶尔透露出来的事件中,他们昂贵或令人费解的悬赏和精确到无人质疑的情报,却极少有人发出质疑。
(市井层面的活动与交易地点常常伪装为扇子商店)
注:《尔雅》中记载:“以木曰扉,以苇曰扇”,《说文》:“箑,扇也。”
扇子是对面孔的遮掩,让人难以真切的看到面孔和真相———这也算一种对寻求事物本质的射影。与宁越堂和严家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20421/108625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