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属官寂寂无言,最后依旧是县丞站了出来。他看了身边同僚一眼,叹气道:“侯爷容禀,朝廷封赏爵位一事,甚是匆忙,下官等来不及重新丈量土地。
这县衙的土地文书,已是前年年末,明武朝廷初立时,才重新计量的。如今一年多过去,难免有些出入。”
“那你告诉本侯,这出入的土地,去哪儿了?”
“村里难免有无力耕种的农户,将土地卖与大族,也是无可厚非的。”
县丞头越来越低,实在不敢去看陈迹的眼神。但这也不是他能做主的啊,就宜阳县这个破地方,能剩下这些耕地,已是极其不易的了。
总不能因为这么个侯爵,就把世家的土地划给他吧。那是世家的底线,谁动谁死!
“很好。现在去下一处,本侯倒要看看,宜阳县侯的食邑内,到底有多少耕地。”
走之前陈迹突然想到了什么,叫过村正吩咐道:“以后,尔等只需交两成粮税即可。”
反正就那么点地,质量还差,两成跟五成,有什么区别吗?还不如降低点,彰显一下他的仁慈,收拢一下人心。
“侯爷大恩大德,老朽代三水村所有村民,谢过了!”
走出了三水村的范围,一行人便在县衙给陈迹划定的封地食邑内晃荡。当把整个封地逛完一圈的时候,陈迹的脸色已经黑得跟墨水一般。
他有一半是装的,有一半是真的很不爽。他娘的这些厮们什么意思,就给他这些破烂地儿打发了?
食邑丁口倒是齐全,可到手的土地真的是惨不忍睹。
所有耕地加起来,竟然只有堪堪一千八百余亩,其他的都是山林之地,根本不值什么钱。最多有些野兽珍奇之类,勉强充个数。
至于其中蕴含的什么矿藏,那真的是在想屁吃。要是真有这些东西,还能轮得到他来挖掘?
虽然他本来就不太在乎这些吧,横竖他不缺土地,但宜阳县衙这般做,未免太扫他的脸面了!
堂堂一个侯爵,食邑里的耕地竟然只有这么点,说出去真的能被人笑死。
“本侯在巡视之时,发现这些村落周遭,都有不少肥沃的田地,可它们却不属于那些村子,更不属于本侯。不知此间蹊跷,尔等可否能给本侯解惑?”
“回禀侯爷,这些田地都是有主的,非是村落小民之田,划归不得侯爷名下。”
“本地世家豪族的?不是吧,这些田地都离村落很近,却一不隶属村庄,二无庄园佃户打理,似是无主之地啊。”
“非是世家名下,而是本县何县君家中产业。”
陈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他说呢,为何这般近的土地,却不是当地村庄的。原来是被那鸟厮夺了去。
定是他数月前履任之后,便开始往自家扒拉土地。可周遭大部分沃土都是本地世家的,他肯定没法子弄来,就盯上了这些缝隙里的苍蝇肉。
毕竟挑挑拣拣,还是相当可观的。
谁知道才刚刚扒拉了一半,他这个宜阳县侯就空降了。按照规矩,那就要县衙给他选定食邑封地。
然后这一来二去的,也就这片地方还勉强像样,就塞给了他。可剩下的,就是这么个被祸害得不成样子的残次品。毕竟要何县君吐出来,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侯爷,大齐律规定,外地官员在地方上任时,要期满两年方可在当地置办产业土地。若是违反,轻则罢官去职,重则抄家流放。”
严礼凑到陈迹身边恭敬道。因为知道自己要去刑部任职,他就一直在熟读大齐律法,刚巧就读到了这个条例。
陈迹眼睛一亮:“果真?”
“不敢欺瞒侯爷,千真万确。这条律法,还是太祖高皇帝亲自补上去的,就是为了防止地方官员上任后,不断因私废公,用手段往自家置办产业。
因为当时大齐初立,时局不稳,战乱尚未平息。常常有官员上任地方,不久后便因战事殉职身死。
而后新官员上任,却发现前任尚有许多文书手续不明的产业遗留,给处理政务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后来此事上达天听,便有了此条律法。只是不想大齐很快安定下来,政局稳定,此法还未实施便搁置了,无有官员遵循,朝廷也向来是默认的。
但大齐律上却是清清楚楚写明的,从未废除,似是国朝已经遗忘有此律例了。不过若硬要处置,此法便是铁证。”
“哈哈哈!”
陈迹大笑起来,满意地拍了拍严礼的肩膀。这次带他们出来,还真是带对了。
就这么个生僻冷门的律法,别说他这不务正业的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就连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怕是都不清楚有这玩意儿吧。
大齐律法相对宽松,不似有些国家那般,外地官员上任地方,不能置办土地产业,家中嫡系亦不得经商。
可就是这么个官员福利相当丰厚的国家,律法中竟然有这种不知所谓的条例。
严礼的声音并不小,自然是落到了每个县衙属官的耳朵里。
县丞顿时只觉一阵晴天霹雳。直娘贼,大齐律中,竟然还有这么个东西。那岂不是说,他把自家县君给当场卖了?
“这里看得差不多了,且先回城去。对了,县衙里应是有你家县君买卖土地的文书吧,本侯拿来看一看,不坏规矩吧?”
县丞已是冷汗涔涔,听到陈迹的话又硬着头皮道:“侯爷要看,自是无碍的。那下官回去后,便让人将文书备好,静等侯爷阅览。”
“大善!尤县丞揭发上官,为朝尽忠职守,实在是我辈楷模。本侯甚是敬重啊!”
“侯爷言重了,言重了。”
尤县丞更觉一阵黑暗。那何先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就弄到这般多土地,没点巧取豪夺的手段自是不可能的。而这一系列事情里,可也有着他的份呢。
都怪他一时被那厮蒙蔽,若非想傍上泗阴太守,他如何会去帮他干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
现在就只能祈祷,这陈侯爷看不出此中端倪吧。如此一来,就只有何先被判个两年之内置办产业的罪名,其他阴私都无伤大雅。
可要是看出来了,那是得真的要死人的。
除了县丞以外,参与其中的还有不少官员。基本上都是出自本地世家的,在给何先办事的时候,顺便往自家扒拉点好处。
他们一想到可能会发生的事情,顿时变得双眼无神,宛若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
“如今时辰不早,正好到了饭点,侯爷想是已经饿了。不若下官做东,在城中酒楼置办个宴席,再请些本地世家豪强,一齐来面见侯爷。也算是给侯爷接风洗尘,如何?”
“是极是极,尤县丞说得不错。一上午巡视下来,侯爷定是疲累,正该好生吃喝一顿。宜阳县虽小,却也有些特色所在,正好款待侯爷。
还请侯爷一定赏脸才是。”
许多官员纷纷附和,好似陈迹不答应就是看不起他们。
很明显,他们现在就想着拖住陈迹,能托一会儿是一会儿,怎么着也得要等到做完手脚之后才行。
“既然诸位盛情相邀,那本侯便却之不恭了。”
“多谢侯爷赏光。下官这便差人先回城置办。”
县丞叫来两个贴身长随,小声吩咐了几句后,便让人腾出两匹马来给他们。
“尤县丞还真是心急啊。”
“咳咳,下官这不是想着侯爷腹中饥饿,要早早置办完筵席才是。否则害了侯爷的身子,才是下官的罪过。”
“哈哈哈!尤县丞果真是个伶俐人。
既如此,我们便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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