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七年,初春。
江西南安府大庾城,正是一片苍翠之色。雾蕴霞绕中,那市井之间弥漫着令人亲切的人间烟火气。
大庾仅分南北两市,北市官家生意居多,颇具规模。南市不大,却是本地寻常百姓家最爱光顾之地。这里大多都是开了几十年的老店,平日里的吃穿用度、生熟物料、山货野材应有尽有。市中老槐树旁有一家土布作坊,那房檐还挂着八成新的灯笼,一看就知道开张并不很久。本地街坊都不太知晓老板的来历,只晓得店家姓王,去年中秋后才自外省迁来,原来只是在乡里做些丝蚕买卖,前不久才开了坊。王老板待人和善、忠厚诚信,颇谙为商之道,生意十分吉庆。数月来宾客络绎不绝,好不热闹。随着邻里逐渐走动热络,这布坊人缘际会也逐日看涨。王家并无女眷,有一养子,唤作昭儿。小子十岁出头,聪慧伶俐,年纪不大却有一般孩童不具的少小老成。小子平日除了送去东城师塾念书,便是帮着父亲跟了店中伙计上下跑动。这昭儿虽年纪尚幼,却对店内货物种类、品相质地一一明了,四处乡邻无不啧啧称许。可单单这王家掌柜一见小儿在那店里店外活蹦乱跳,便急着拎了孩子回内堂温书,仿佛不大愿小子抛头露面。有四众邻里见面夸赞孩子,他也连连摆手,竟是不愿多提,要说王家作坊便这一点略显古怪。
这日日头西落,土布作坊前街面上走来一个瘦小的孩子,外相颇为俊朗,斜挎着布袋书包,只是看着这面色有些傻傻的落寞,不多会孩子便悻悻般走进了作坊店门。
“老爹,我下学了。”
“回来啦?嚯!今儿个怎么苦着张脸啦,是不是被先生责罚了不成?”柜台里走出一位老者,自是此间王掌柜说话。
“唉,老爹,我......”孩子竟发出一声大人一般叹息,也没再说话,便蔫兮兮地要往里屋走。
“王老爹,王老爹,淮昭哥哥今天在课间睡着啦,被先生拧了耳朵,嘻嘻。”一阵清脆的女童话语随着一个胖嘟嘟的小丫头飘进作坊大堂。
“小晴!”
王掌柜和淮昭几乎同时叫出声来,不过老头话语中带着笑意,小子心里想的却是,你这家伙,又来告我状!那稚嫩的面庞上已经泛起羞愧之色。
“昭儿,来来来,告诉老爹,今天怎么了?师塾的学是不是很烦闷了?你可从未有过在课上睡觉的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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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昭儿知错了。只是今天暖和,在课上犯了困,莫名其妙又做了那个怪梦。我也不知为何,以前都是夜里梦见,今天先生授课,我听着听着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淮昭略带委屈的嘟囔着。
王掌柜心里泛起一阵涟漪,很明显是经常听孩子说起这怪梦,但这时也没有斥责小子,只是爱怜地摸了摸淮昭头安慰道:“无妨无妨,日后一定要早些休息,老爹知道你用功,小娃儿瞌睡多也不怪你。”
“老爹,为什么我总是做一个同样的梦,你有没有这样过呢?”
“我有,我有。我经常梦到吃糖葫芦,可每次一放到嘴巴,就醒了。”还没等掌柜回答,那丫头小晴又抢答了。
“哼,你就知道吃。爱告状的臭丫头。”
时日宛转,转眼已入寒冬。这天,是农历冬月二十八。
大庾城北二十里大道上,伴着嘈杂急促的疾蹄声,一大哨人马风驰电掣般飚过。虽然各人所着衣饰不同,却掩盖不住一股渗人的腾腾杀气。
快近城门,一众人便在杨树林喝住马匹。只见左侧一人在马上对领头模样的抱拳揖手道:“千户大人,前面即是南安府府辖的大庾城,属下是否先去那官衙示明公务?”
那千户勒住缰绳,着马往前踱了几步,看了看不远处的城楼,略微思量片刻将手一摆道:“不。传令下去,人马依旧江湖作扮,分散进城,各自查探,不可惊动了地界,免得打草惊蛇。我独去官衙授命,诸位但有收获,直接去衙门禀报,务必要尽快拿住那对头。此番出京行前,薛国师专召了我锦衣卫指挥使岳大人,办好了差使,都有赏赐。办砸了,不要说我们,连头儿都没好果子吃。尔等切记,行走腰牌、飞鱼官服都给我收妥当了,不可露了山水,让人给跑喽。”
“是!”一众人应诺到,随即散作数队,策马扬鞭,奔大庾城各门而去。
次日,正午将近。
南市里的王家布坊一如往常,行人进出如鲫,店里一帮伙计依旧忙得不亦乐乎。那王掌柜正在柜台拨弄着算盘。
“此处可是王之贵的上坊?”
一声中气十足的话语处,只见店门迈入一人,白衣素袄,身型健硕,一袭江湖打扮。左手提着柄雕花铁剑,肩背一青色褡裢,一看便是颇有身手之士。这人既不和旁人搭话,仿佛也不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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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货便直奔柜台问到。
王老板见是来了生客,暗喜又多了一个生意交际,连忙含笑接话道:“客官,在下便是王之贵,请问先生要何买卖,本坊土布皆为本地丝蚕作纺,质地虽不及苏州,可南安府一带,货品往来还是不少,价格公道,口碑素来不错。客官是要看哪种,你看,这里是素纱,花罗,这里有素罗,龙绡、云锦......”
“王掌柜,可否借一步说话?”白衣人眼睛四顾了一下周遭,便打断王之贵的言语,径直往后房小院走去,惹得王老板一脸狐疑地跟了过来。
“这位先生,您这是......”
“昭公子现在何处?”
王之贵神色微紧,立刻警觉地问道:“你究竟何人,你说的什么公子,老夫不知!你走吧!”说罢就叫唤着伙计要赶人。
白衣人也不接话,从内怀拿出一封书信,微微躬身双手递与之贵后低声道:“事发仓促,老管院,恕我唐突了。恩师吩咐,望您切记按书信行事,务必保昭公子周全。”
听得“老管院”三字,王之贵面色骤变,那狐疑的眼神又打量了一番来人,随即接过信函。只见这信函中黄侧红,一看便是大明官家所用,信札封面并无一字。之贵打开红色封泥,背过身去展开信纸,只见上书道:
“管院老弟,淮昭隐匿之事已为朝廷破晓,不日缇骑将至。见书即带昭儿往五台山拜方丈淳远大师周全。信使乃我多年侍卫,随你同往。从速行事,万不可怠!”
落名只两字“伯安”,却有“守仁”字样的朱红印鉴。
王之贵连看了三遍这书信,面目顿肃,额头上竟然浸出一头冷汗来。略加思虑后转身对白衣人揖手道:“大人,此事事关重大,老夫以为,咱们此刻都别耽搁了,请大人马上随我去城东师塾接公子启程。”
白衣人回礼道:“老管院,在下秦冲,恩师之命,自听老哥吩咐。”
“秦冲!”之贵谨慎,看了一下四周马上又压低了声音道:
“原来你就是先生阳明五子中久驻边塞的秦大人,难怪老朽未曾在伯府见过你,久仰,有劳大人了。”
二人当下打发了伙计,关了店铺,简单收拾好行囊,之贵骑驴,秦冲骑马,自南市奔东而去,却不知这举动已被布坊对面如意酒肆里的两双眼睛盯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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