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六年,十月深秋的绍兴府。
名震海内的阳明书院,坐落于苍翠的会稽山下越城。而它的主人,便是中华心学宗师,大明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世人尊仰的阳明子王守仁。
入夜,离书院不远的新建伯府灯火通明,一间布置极为雅致的书斋里,数盏双龙青釉油灯的火焰随着窗口灌入的秋风不断扑朔跳动。王守仁此刻正盯着书案上的一檄金黄圣旨发呆,那眉头紧蹙,不时迸出阵阵剧烈的咳嗽。
“伯爷,夜里冻得紧,你快把披氅穿好。对了,你叫老管院唤奴家何事?”随着一席清雅的女子话语,一位身着绿黛青衫的端庄妇人进得屋来,带着浓浓关切走到守仁身边,将他身后的皮氅给阳明披上。
“夫人,你,看看这个吧。”
“圣旨?晌午钦差来府里宣旨的时候,奴家也一道跪领了呀。皇上下诏命伯爷总督两广、江西和湖南军务,去田州平叛。这圣上也是,伯爷六年不闻一诏,身上还带着病,大明朝麻烦来了,就知道找阳明子了。”守仁夫人张氏那心中的不满,当然也仅仅只能在夫君身前抱怨一下。
“这一走,又是兵马劳顿,不知道多伤身子......”
“老夫,不是担心领兵剿逆之事。”守仁打断了夫人言语,那心中之忧急溢于言表。
“这里,钦差还带有一道密旨。”守仁将圣旨内村中的一卷黄色卷轴递给了夫人。
“密旨?”张夫人有些疑惑,按理说这天子密意,自己一个大臣家眷,常例是不能看的。
“什么,要淮昭随钦差回京入,入宫?伴圣修道?”夫人将密旨又反复瞅了几遍,那面色已经顿时变得惨白。
“不行,万万不行,皇帝宠信那内廷道士薛虬,为了炼长生丹药,传闻曾用鲜活小儿热血作引,祸害过多少官民。这淮昭才十岁出头,什么伴圣,什么修道,他要是去了必定凶多吉少。我不许,我与伯爷就这一个儿子,求伯爷奏请皇帝收回诏命。”张夫人说罢,已是悲痛难抑,大哭起来。
此时,门外一名侍卫匆匆而来,看来是有事要报,刚欲告禀,听着书斋内夫人悲怆恸哭,不禁惊讶动容,一时呆在了门外。守仁夫妇哀伤之际,也没有察觉到他。
“夫人所言,我怎不知晓。那薛虬乃当世祸害,名为修行得道,实则一奸佞妖人。他仗着自幼伴君得宠,日夜揣测天子欲求长生之心,戕害无辜孽乱朝纲,干了数不清的坏事,可谓恶贯满盈,天下正道之士无不欲诛之而后快。此番不知道这妖道又怎么蛊惑了皇上,如此下作。老夫想过,定是薛虬记恨我多次参劾他,才这般狠毒,竟把对老夫的怨恨落在淮昭头上。”言罢,守仁急恨攻心,又是猛咳连连。
“皇上一边叫你给朝廷平叛,怎么还能一边让咱们孩子遭此大难。官人,我们抗旨吧,不能让淮昭落入火坑啊。”王夫人满眼含泪,通的一声跪下,哀求着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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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夫君。
“夫人,皇上那里,即便要靠着老夫平叛,他被妖道蛊惑,可仍然觉得他是在恩宠咱家啊。伴圣修行,这天子恩宠的名声给了,但抗旨,在内乱丛生的当下,是断行不通的。”守仁起身想扶起夫人,可自己哀痛之余已周身无力。
“我王阳明一生磊落,上为大明朝政,下为苍生黎民,问心无愧。今朝却遭奸人谋害,要我这老骨头不打紧,为何独独挑中我儿,这妖道杀人诛心,还要殃及家小。我此生定要手刃此贼!”守仁老泪纵横,切齿念道。
“伯爷心里只有大明,就没有我们的昭儿吗?”张夫人哭得越发厉害了。
“恩师。”门外的侍卫再也站不住了,匆忙进得屋来抱拳行礼,只是那两眼已经微微湿润。
“南邳?南邳来啦,明日启程的物事可准备妥当了啊?”守仁扶起夫人,摆摆手示意她退下。虽心含巨痛,阳明子依然勉强将面色平抑了下去。
看着夫人失了魂一般哭着出了书斋,这被守仁唤作南邳的侍卫猛然跪拜于地道:
“恩师,我陆南邳跟随您多年,从未妄求老师任何事,今天,无论如何,您得答应南邳。”陆南邳恳切凿凿,言语满含激动。
“南邳,你是不是刚才听得了我与夫人之言。来,起来说话。”守仁伸手来扶道。
“恩师,请上奏拒了圣命吧。您就两个儿子,而且,小公子还是您亲生骨肉的啊!”
“亲生,呵,自然是啊。老夫求学一生、戎马半生,老来得子,我一直认为,淮昭是上天的恩赐。这,老夫何尝不知,但老夫身为明臣,死,也是明鬼。抗旨,老夫思量了半天,我万难如此啊。唉!惟求圣上念在老夫为大明死而后已之面,让淮昭能平安渡此劫难吧。”阳明子长叹不已。
“不可啊,恩师!那薛虬歹毒闻名当今朝野,对您又怀恨在心,此番是泄私愤要加害于小公子,事后定会捏造炼药失败,将害死公子的罪责推的一干二净!”南邳面露焦急之色,还是要力劝老师抗旨。
“南邳,不用再说,此事,你还是别管了,办好你的差去吧。此番广西大乱,又要有多少寻常家的儿郎要血溅沙场呢?我王阳明之子才是儿子吗?”守仁极力掩盖内心伤痛,摆了摆手道。
见老师如此坚决,南邳呆了片刻,又跪了下来。
“南邳,你这是怎么,快起来。老夫说了,不用再求了。”
“恩师,既然您不愿抗旨,弟子想,那钦差未见过小公子。南邳,有三个儿子,次子与小公子年纪相仿......”
“住口,老夫断不允此事,我岂能用你的骨肉替淮昭蒙此劫难,你,你给我出去!”
“恩师!”
“出去吧,勿要再言!”
陆南邳缓缓的站起身来,无奈地含泪揖手退出书斋。走下台阶的时候,望着冷秋中的月色,站定在院中,忽而那目光骤然一聚,长叹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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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声自语道:
“儿子,爹对不住你了。”随即急速奔伯府外而去。
一个时辰后,已近深夜。新建伯府内房,阳明子夫人张氏正抱着不明就里的小子轻声抽泣。
“娘,您怎么了?娘!”
可张夫人除了伤心哀恸,什么也没回答儿子。
此时,有人轻敲房门。
“夫人,老奴王之贵。”
张夫人并未回应,那悲痛欲绝已经让她忽略了周遭的一切。
“娘,王老爹在外面。”王淮昭轻轻推开娘亲,将房门打开,门口除了管院之贵,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陆南邳,另一个,是一个和淮昭差不多身材的孩童。
“焕平,你怎么来了?”两个孩子自是熟络,淮昭已上前将两双小手牵在一起。
“南邳,老管院,你们,这是?”夫人擦了擦眼眶问道。
“夫人,弟子将焕平带来,只有一事恳求夫人。”陆南邳揖手接着道:
“大人不愿违抗圣意,弟子请命,让老管院即刻就把小公子带走远遁,避此祸事。”
“可,明日钦差寻不着淮昭,又如何.......”夫人言语至此,看着屋里的小子陆焕平,顿时明白了什么,眼中闪烁了一丝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这,不行。焕平也是你的骨肉,伯爷,他,也不会答应的。”
“夫人,我已与老管院商定,为了小公子,此事,不报予恩师......”南邳话语透着决意。
“不,南邳,断不可如此。”
“夫人!”陆南邳单膝跪下道:
“恩师待我恩重如山,我岂能坐视小公子被妖人所害。我,家里还有二子。兴许此次入京,焕平依仗恩师平贼之功,能保平安......”
未及张夫人答话,南邳接着说道:
“但小公子是恩师嫡亲骨血,绝不可轻易犯险!事不宜迟,南邳斗胆,替夫人裁决了。”
说罢,一把拉过淮昭,交予了王之贵。
“娘!”淮昭不知所措,眼巴巴地望向娘亲。而张氏见此状,那心中杂味交陈,一时也没了主意。
只见南邳蹲下身来,将自己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眼中涌出两行热泪。稍许片刻,那目色一顿,起身揖手对张夫人道:
“小儿,就交于夫人了。此事全由南邳一人承担。府邸门外我已备好车马。弟子听闻赣中民风朴实且住民不多,待为公子和老管院寻到合适落脚之处,南邳便回来禀告恩师与夫人。”
“南邳,就此别过。”
“等等。”夫人已是感动得满目热泪,转身进了内室,不多时拿出一个包袱交予陆南邳道:
“这里有些银两和淮昭的随身物件。儿啊,你过来。”
夫人拉过淮昭,让其面向南邳跪下说:
“记住,昭儿,救命大恩,万不可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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