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苏无鸢双手紧紧的攥着,指节泛白,并不长的指甲已经将自己的掌心刺出了血来。
眼前的墓碑,刻着的父亲的名字。
先父苏羽棠之墓,孝子苏无鸢立。
他并没有哭,因为他知道,哭并没有用。
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一个亲人,已经离自己而去。
打从自己记事起,就与父亲一起生活在杭州城,父亲双手不是很灵便,他做过杂役,干过苦工,也做过酒保,甚至曾倒过夜香。
但是即便是在最困苦的时候,父亲也总将自己能给的最好的给了儿子苏无鸢。
因为父亲曾告诉自己,他必须要照顾好自己,这是他对自己娘亲的诺言,也是他身为父亲该有的责任。
明明父亲识文断字,明明他懂得很多高深的道理,但是他从来不显山露水,小时候的自己不懂事,一直不理解父亲。
为什么他明明可以生活的很好,但是他并不曾那样做。
直到自己渐渐长大,渐渐懂事,父亲才慢慢将一些事告诉了自己。
武夷苏家,在自己年幼的心灵里,就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
后来有一天,有一位老夫子找上门来,请父亲去做私塾的教习。
父亲犹豫了很久,经过老夫子的一再游说,父亲才答应了下来。
从此,自己也得以生活稳定了下来。
有一晚,父亲从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老夫子家里回来,喝得微醺的父亲借着酒意,向自己倾吐心中的苦闷。
他苏羽棠本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遭受了亲人的背弃,他不能护得娘亲的周全,让她被族人欺负,才使娘亲负气离去。
父亲说,娘亲离去的前一夜,她米粒未进,就坐在摇篮边,看着襁褓中的自己,即便她咬破了双唇,满嘴血淋淋的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侧躺在小榻上的父亲知道母亲离开,也知道她留下了一封信给自己,但是他当年没勇气挽留母亲,更没有勇气反抗那一家子的长辈。
他这些年一再的作贱自己,其实是因为他恨自己的懦弱,所以他在惩罚自己。
看着渐渐长大的儿子,他的内心是慢慢的挣扎了起来,他不想儿子再受苦了。
因此他答应了老夫子的邀请去书塾做个教习。
苏羽棠和她的儿子,不能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凡人。
那一夜,父亲说了很多。
有当年的年少轻狂,也有与母亲的缠绵悱恻,苏无鸢一直静静的听着,在他的记忆中,那一晚是父亲话说的最多的一次。
自那一晚起,父亲开始把他心中所记的内功心法慢慢教授给自己。
虽然他心中所记的不是苏家嫡系的内功心法,但是身为苏家子孙,他所能学到的内功心法,也是一等一的武学精要,而且父亲苏羽棠告诉自己,他传自己的内功口诀,并不只是苏家的内功,还有一套是天下最第一等的功夫,以后定要用心谨记,勤加练习。
要知道,苏家的内功可是经过苏家无数先辈的千锤百炼而成,号称天下第一内家功夫,就连当今天下公认第一高手的武当派张三丰真人也曾说自家内功比之苏家“大锦缎”神功,仍是有所不足。但是苏羽棠言下之意,他教授给自己的功法,比之苏家内功更胜一筹。
这几年在父亲的督促下,苏无鸢已经有了初具规模的内家修为。
可惜,如今那相依为命的父亲,躺在了坟中,而自己跪在了墓前。
站在边上不远处的萧慕舟看了眼身边的师父,公孙无一点了点头,萧慕舟轻轻走到苏无鸢身侧,单膝跪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兄弟,你现如今留在这伤心地于事无补,你还是跟我和师父回‘知剑山庄’吧。你爹和我师父也算旧识,以后你就和我们一起吧。”
苏无鸢抬起血红的眼,看了看萧慕舟,又看了眼公孙无一,即使努力控制,仍是颤抖地问:“你们真的可以教我武功,帮我报仇?”
公孙无一摇了摇头:“我可以教你武功,但是并不是希望你只会去报仇。”
苏无鸢看向公孙无一身侧的顾仲景,一脸求助:“顾前辈,您……”
顾仲景看了眼公孙无一,对苏无鸢微笑道:“公道自然是要讨回来的,而且,必须是要你去亲自讨回来。可是却不能成为你练武的目的啊,这只会阻滞你的心境,甚至可能会让你走上歪路。”
顾仲景向苏无鸢示意了一下公孙无一的方向,对他道,“无一师兄的剑法,最注重的便是心境,同样,也最是磨炼人的意志,对你是极有好处的。你爹传给你的内功心法,必然不是苏家大锦缎,而是一种他得自其他高人所传的武学。是以你爹年纪轻轻,便成为苏家顶尖一流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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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他曾和我们一起共游江湖,引为知己莫逆,他曾和我们提及,他所修内功心法,最重体悟,你能与无一师兄的剑法相互辉映自然相得益彰,将来成就必当不可限量。如若你心境稳固,进境当能一日千里,待得你学有所成,再去讨回失去的公道,才不会辜负你爹的苦心。”
苏无鸢还想说什么,公孙无一缓缓道:“孩子,你的际遇,也是你一生的部分,怎样让这份际遇成就你,就看你怎样去看待它了。让它来时刻警醒你,成为助力,而不是心魔。这世上,被家人所背弃的……可不只有你。”
苏无鸢心下好奇,为什么公孙无一会这么说?而此时萧慕舟已经扶起了苏无鸢,微笑道:“现在我可以叫你师弟了吧?”
苏无鸢心领神会,郑重的向公孙无一跪下,恭声道:“师父,今日,弟子在父亲坟前拜您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此,您在我的心目中,也就是和父亲一般无二。武夷苏家本是弟子宗族,父亲是苏家子弟,所以弟子必须要跟随父亲的姓氏。但是苏家害的父亲一生凄苦,弟子不想再有苏家无字辈的名字,请师父重新赐名弟子。”
公孙无一看着眼前这个跪着的孩子,眼神中,有着倔强,有着痛苦,有着孺慕,也有着希冀。
仿佛多年前,自己和父亲离开那个家时,自己也曾愤恨过,也曾迷茫过,这个孩子比当年的自己更加的无助,更加的迷茫,他摸了摸这孩子的头,柔声道:“孩子,既然如此,你我第一次相遇,是在断桥边,为师便取断桥残雪这西湖名胜为你的名字,以后你就叫苏桥雪,可好?”
重新得名苏桥雪的苏无鸢恭恭敬敬的又向公孙无一叩了头,才被萧慕舟扶了起来。
顾仲景对公孙无一道:“无一师兄,恭喜你又收到一个好苗子,知剑山庄又添栋梁啊”
公孙无一浅笑道:“我知剑山庄人丁不旺,不如顾师弟门第兴旺啊。此间事了,我便带慕舟和桥雪两个孩子回黄山了。以后有机会再去叨扰你吧。”
顾仲景哪肯让公孙无一如此来去匆匆,忙道:“不可不可。师兄你难得来趟杭城,哪有不让我一尽地主之谊的道理。走走走,跟我回去,你弟妹嫁过来这么多年,唯一会做的的炒二冬可是顾家一绝,你可得来尝尝。”
萧慕舟神情古怪的看了眼师父,又看了眼顾仲景,他见到身边师弟虽然还在丧父之痛中,但仍是有点好奇的看向自己,他偷偷一笑,道:“等回去了,我再告诉你。”
公孙无一怎么会听不见萧慕舟和苏桥雪,他斜眼瞪了眼徒弟,对顾仲景道:“仲景师弟,我......这......就不去了,对了,不是说顾师叔和伯景师兄还有你去北疆了吗,怎么你已经回来了?”
顾仲景一左一右拉起萧慕舟和苏桥雪的手就走,头也不回地对公孙无一道:“我是半道回来的,我爹让我回来说是苏州那边织造局那里有些琐事要处理。再说,人再忙能没一顿饭的时间?你这家伙还和我见外什么?走走走,我先绑了你的俩徒弟再说,看你这家伙还不乖乖跟过来。”
看着顾仲景耍起无赖,公孙无一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黄山有七十二峰,素有“三十六大峰,三十六小峰”之称,主峰莲花峰是黄山最高峰,峻峭高耸,气势雄伟。因主峰突兀,小峰簇拥,俨若新莲初开,仰天怒放,故名“莲花峰”与光明顶、天都峰并称三大黄山主峰,为三十六大峰之一。
而知剑山庄就坐落在莲花峰的半山,依山而建,亭台错落。所以在黄山当地百姓喜欢称知剑庄又叫莲花庄。
知剑山庄虽然建立才十几年,但是随着这些年公孙无一的名声大噪,而庄主夫人持家有道,这知剑山庄才渐渐有了如今规模。
山庄的后院有一个占地十几亩的小湖,里面栽满了荷花,随着开春时节,荷叶也都开始泛起了绿意。绕着这个小湖,共有七个小院,公孙无一将这七个小院以北斗七星命名。
萧慕舟从上山起,一直住在天枢院,而苏桥雪现在住在了天璇院。他们的师娘现今有孕在身,她还笑着和公孙无一开过玩笑,莫不是公孙无一还要再收几个弟子,凑足了北斗七星不成。
她还让公孙无一要赶紧把前面几个小院的弟子收齐了。因为她比较喜欢瑶光这个名字。即使星象上说瑶光乃主破军,但是解罗衣和公孙无一一样,对这星象数术一则并不了解,二来也并未上心,只是喜欢瑶光这个名字,她想让孩子以后住在七星最后的瑶光院。
天际才刚刚泛白,苏桥雪已经起床了,简单的洗漱了一下,他就开始按照师父公孙无一教授的知剑山庄知剑诀心法运行周天。
这个习惯,自从去年随师父上山开始,每天他都保持着。
运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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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大周天之后再去吃早饭,然后师父会在早上讲解剑法和心法精义,下午自行练习心法,晚上会让本是出自朔北书香世家的师娘监督他们师兄弟读书识字。
公孙无一所创的知剑诀现时只有十一式,注重剑意培养,剑心稳固则剑法自当精进,他从来不会考校弟子的武艺学习程度,只要弟子有什么困惑,他却能给出最关键的指点。
看似是无为而治的教导,却反而因为没有过于严苛招式和套路而流于形式,反而因此让萧慕舟和苏桥雪不落窠臼,武艺一日千里,精进神速。
今天还是和往日一样苏桥雪去吃早饭的时候,却没见到师父,只有师兄萧慕舟和师娘两人在,苏桥雪向师娘和师兄道了声早坐下。
萧慕舟递给苏桥雪个馒头,笑道:“二弟,等会和大哥去山脚下等师父去。”
自从回了山庄,萧慕舟一定要让苏桥雪叫他大哥,说大师兄叫的生分了,还是大哥听着舒服。苏桥雪也由着性子跳脱的萧慕舟。相处久了之后,便真如亲兄弟一般无二了。
苏桥雪奇道:“师父一大早下山了?”
他们的师娘解罗衣浅笑道:“他是去接几个友人,他们差不多早上就到山下了。”
解罗衣本是朔北书香名门的大家闺秀,公孙无一当年年轻时游历江湖,曾经救助过带着丫鬟仆役去祭祖上坟被绿林强人险些污辱的她。
解罗衣便因此对公孙无一芳心暗许,此后他们经过不少曲折与故事,才随着公孙无一来到黄山。
因为解罗衣年轻时受过公孙无一仇家所害伤及心脉,多年一直不能有孕,如今身怀六甲,全庄上下都极力呵护。
解罗衣放下碗筷刚准备站起,萧慕舟和苏桥雪忙起来扶住她,她微笑道:“你们两个孩子,真当我是弱不经风啊。这些年你们师父为了给我调养身子,喂了我多少好东西,又传了我多少内力。现在我都有自己身为武林高手的感觉了。快坐下,吃完早饭再慢慢下山,你们师父应该还没那么早回来。”
待得解罗衣离开,苏桥雪低声问萧慕舟:“大哥,师父是去山下接人还是救人?”
萧慕舟奇道:“你怎么这么问?”
苏桥雪微笑道:“昨天上午师父在向我讲解知剑诀第四式的时候,好像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他当时吩咐彭叔准备几间厢房,应该是有人要来吧。但是当时神态好像很严肃,好像还有点气愤的模样,连彭叔都看出来了。”
彭叔乃是知剑山庄的大管家,忠心耿耿打理山庄十几年,带领仆役和丫鬟们,把山庄整理的井井有条,公孙无一也曾传他几手武功,两人亦师亦友了多年。
萧慕舟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我当时刚听完师父讲解第六式心法,满脑子全是心法精义,没注意这些。话说回来,你小子这才几年,竟然已经开始学习第四式了啊,精进还真快速。”
苏桥雪挠了挠头,道:“师父和顾师叔说的对,我如果一门心思只想着报仇,反而是欲速不达,还不如稳扎稳打,待得学有所成再去为我爹讨回公道。”
萧慕舟拍了拍苏桥雪的肩膀,沉稳有力,沉声道:“二弟,现在咱们都是亲兄弟了,以后大哥和你一起去。”
苏桥雪深深的看了眼萧慕舟,点头道:“知道了,大哥。”
两人简单的吃了点早餐,便一起向山下行去,知剑山庄坐落在莲花峰半山腰,离山脚距离颇远,但是萧慕舟和苏桥雪两人虽只十几岁年纪,但是武艺不俗,步履飞快,小半时辰便到山脚。
他们远远看见了师父公孙无一牵着个只有他半身高的人缓缓上山。
走得近处,见到公孙无一牵着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穿着一套淡蓝色的裙子,滚圆的眼珠镶嵌在肉嘟嘟的雪白俏脸上,此时琼鼻微皱,好不可爱。一瞧就是个美人胚子。
但是此时她的身上却是血迹斑斑,一双眼睛里闪着泪花。
而公孙无一衣袖上也隐隐透着血迹,只是神态看不出喜怒。
他看见远处走来的二人,低头柔声道:“月儿,以后你就跟着公孙叔叔吧,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他们以后就是你的哥哥了。”
公孙无一对走近的两人道:“舟儿,雪儿,她以后就是你们的妹妹了,她叫云枕月。”
云枕月怯弱的躲在了公孙无一的背后,萧慕舟微笑着上前对她道:“小妹,我是大哥,我叫萧慕舟,他是你二哥,苏桥雪。欢迎你来知剑山庄。”
苏桥雪也是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小妹,欢迎你回家。”
回家?这里从此就是我的家了吗?
云枕月终此一生都忘不了那天大哥萧慕舟温和的笑容,还有心中那个他向她伸出手时眼中温柔的眼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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