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十七第一次走进长林城,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刚刚三岁,还没什么记忆。按照严东迟所说,他的父亲叫段十六,是住在城东河边的一个乞丐,在城里要饭的时候被人打死了,留下三岁的他无人看管,严东迟看他可怜,就将他带进了城。
段十七并不查证这套说辞真伪,既然严东迟这样说了,他便信。
严东迟也是个乞丐,这是很久之后再次见到他段十七才知道的。三岁的段十七还并不能知晓“乞丐”这个词的具体含义,在他眼里世间诸人也并无高低贵贱,穿着锦衣或是破烂补丁都无具体所指。但严东迟给他食物,教他说话,也教他写字,他就知道严东迟是熟人,他就愿意对严东迟笑一笑,或者等他回家的时候,扑过去抱住他的腿。
所谓的家,只是一个荒废了许久的院子。这院子从前或许是一个小佛堂,四处都可见到残缺的佛像。许多年前官家曾经禁过几次佛,这院子大概就从那时候荒废下来了。
严东迟是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虽然胡子头发都一团乱麻,面色却红润,举着段十七的双手也很有力,就是人瘦削了些,段十七总觉得有些硌得慌。
出去乞讨的时候,严东迟从不带上段十七,他私心想让这个孩子可以好好长大,最好是赶上有善人开恩,让他可以进学读书,就算不求功名,能识文断字,将来谋个正经营生,也比跟着自己做乞丐有出息得多。段十七却并不明白这些心思,不过严东迟不让他跟着,他就老实在院子里等着,虽说枯坐着确实无聊,但一想到严东迟回来就会带好吃的,就会讲好玩的故事,他也就没有那么百无聊赖了。
更何况还有满院子的碎佛陪着他,他便知足。
等到段十七长大了一些,小小的院子就越发关不住他了。严东迟心中也明白,才这么小小的孩子,哪个不是生了一颗天大的心呢。于是在段十七五岁这年,严东迟偶尔也就会带着段十七出去玩了。
带着段十七的时候,严东迟就不去乞讨。多数时候他都是带着段十七走走看看,教给段十七何物是何物,何人是何人。严东迟总是取笑段十七痴傻,但这些事情他却记得快,严东迟说过一两遍,段十七就清晰了。回到院子里,严东迟就在泥地上教段十七写字,段十七也学得很快,这让严东迟更加觉得这个孩子就应该去学堂念书。一念及此,他又不免为囊中羞涩而懊恼……
六月的某一日,气候已经热得不像话了。
夏天天黑得晚,两人吃过晚饭无事,就各自坐在院子里乘凉,段十七端正坐在门槛上,拿树枝在地上勾画严东迟刚交给他的新字,严东迟躺在半尊佛像上,敞着前襟,拈了片蒲叶扇风。两人各自忙着,没多久夜色就深了下来,严东迟正不耐烦拿蒲叶打蚊虫,就听见段十七低声说了句什么。
严东迟从佛像上坐起身,问道:“你说什么?”
段十七又轻轻说了一声:“阿爹。”
严东迟心头一颤,手中蒲叶也忘了晃动。半晌,他才轻笑站起身,说:“我不是你阿爹,你阿爹叫段十六。”
“那他在哪里?”
“他死了……前些年,被人打死了。”严东迟叹了一口气,觉得这天气闷热至极,拿着蒲叶在大腿上拍打几下,想要去找点凉水来冲一冲身上。
段十七没有接着往下问,怔怔坐在门槛上,两只蚊子不厌其烦在他耳边嗡嗡吵个不停,他扬起手打了几下,蚊子就飞远了。没一会儿,蚊子又贴了过来,嗡嗡嗡叫得让人心烦,有一只蚊子落在段十七的手臂上,狠狠地叮了一口,段十七吃痛,用力拍了一巴掌,手臂上就晕开一滩通红的血。
蚊子还是在嗡嗡叫着,不厌其烦。
段十七甩了甩脑袋,伸手胡乱拍打一阵,蚊子还是缠着他不走。
严东迟端着凉水回到院子里,正看到段十七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对他说:“十七,过来洗一洗,洗洗就没蚊子了。”
段十七便停下,想要站起身去严东迟那边,双腿却使不上来力气。段十七咬了咬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严东迟放下水盆,急忙过去将段十七搂在怀里。段十七这一阵哭没有由头,严东迟一边替他擦去满脸的眼泪鼻涕,一边轻声安慰,却始终不见哭声小下来。白活了四十多年的严东迟一下子抓了瞎,只觉得自己命苦,段十七命更苦,鼻头一酸,紧紧抱着段十七如他一般也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阵莫名其妙哭过之后,段十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接下来一连好几天,严东迟都看着段十七木讷坐在门槛上,就像三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段十七一样,瞪着眼睛,不哭不闹,默不作声。严东迟搭了几回话,段十七都回得恹恹。好几天过后,段十七才慢慢缓过神来,问了严东迟一句:
“我阿爹,长什么样?”
严东迟这才明白,原来是想到阿爹了。他将段十七抓在怀里,轻轻抚着他有些泛黄的头发,一时间也有些哑口无言。严东迟与段十六并不熟识,严东迟是丐帮的分舵长老,在长林城勉强能算是丐帮的话事人,段十六是前些年突然出现的,严东迟与段十六打过几次交道,都被他混不吝的做派气得不轻,后来就干脆不再管这个孤家寡人了。可后来段十六让人当街打死了,严东迟可以不管老泼皮,总不能放着段十七活活饿死。现在突然问起来,严东迟实在是想不清晰段十六什么模样了。
“你爹啊……跟我差不多,比我丑了点——人嘛,都是长得差不多的,没那么多讲究。”
段十七就从严东迟怀里别过头来看他,刚被严东迟整理整齐一点的一头杂毛又乱成一团。严东迟朝他心虚笑笑,将段十七的头拍了回去。
“跟你差不多吗?”段十七问。
“差不多。”严东迟说。
“哦。”
段十七不说话了,任由严东迟粗糙泛黑的大手在自己头上摩挲。严东迟想着段十七的头发真是又丑又乱,再过两年长长点了应该会好一些。这样想着,严东迟不自觉就咧开嘴笑了,黝黑的瘦脸上褶子叠了一层又一层,半轮明月高高挂着,蝉鸣喧闹不已。
第二天一早,严东迟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段十七正蹲在自己旁边,手里捏着木棍不知道在地上写写画画些什么。他起身走动,段十七也拿着木棍跟上,问了好几次,段十七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严东迟就不再管他,由他去了。直到严东迟收拾好行头,准备出门了,段十七才开口说:
“我想跟你一起。”
严东迟头也不回:“今天不是去玩,下次带你。”严东迟从不带段十七行乞。
“我想跟你一起。”
段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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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还在坚持说着,但严东迟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大概是没有听到。段十七站在破院门口,看着严东迟渐行渐远的背影,紧紧捏着手中的木棍,直到手心捏出了汗水,直到严东迟彻底看不见了,他才又轻声说了一句:“我想跟你一起。”
段十七一会儿看破败的院子,一会儿看严东迟远去的方向,反复好几次,他才跺了跺脚,将拳头又紧了紧,朝严东迟追过去了。
路上行人越来越多,段十七还是第一次一个人出门,小小的个子在人群中摇摇晃晃,他听到各种各样的叫喊声,闻到各种各样的味道,撞到各种各样的人,整个街道忽然就开始天旋地转起来了。段十七一不留神,一屁股坐在地上,严东迟没了。
段十七小声喊了一句:“喂?”
段十七声音大了一些:“喂!”
段十七声音更大了一些:“喂——”
严东迟没了。
直到夕阳渐沉,街道上没什么人了,慌乱的严东迟才在街边找到了满身尘土的段十七,他红着眼睛拎着段十七往回走,心里又是急又是气,又是担心又是心疼,杂陈之下竟然没什么话能说出口,只是反复念了几句“你怎么一个人就跑出来了”,念了几次就没了声音,再开口就变成了“对不起”。
段十七被横腰拎着,严东迟走得大步流星,段十七就一路吹着凉爽的风,除了肚子有些饿之外,这段新奇的体验让他心中萌生了丝丝缕缕的窃喜。下次走不动路了,一定还要这样提着走,段十七这样想。
再往后严东迟不管做什么都会将段十七带在身边了,只是段十七再也没有享受过被提着走的快乐,有几次实在是不想走路,他就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非要让严东迟将他提起来。严东迟就提着他的衣领,笑骂着打他的屁股,段十七只好赶紧从严东迟手里挣脱出来远远跑开,在远处一边揉屁股一边给严东迟做鬼脸。
这年是宣宁十七年,注定是后世史书笔墨颇多的一年——旱灾、饥荒、漫长的酷暑,还有紧随其后,宣宁十八年春天汹涌而来的大雪。
就像是前一年夏天的余热还不曾散去,一直到一月快要结束,长林城还是暖和得不像话,人们准备了一年的冬衣并无多大用处,身体好的甚至都只需要穿着单衣就能度过这个名不副实的冬天。可就在都以为冬天就要这样不声不响过去了的时候,二月初三那天刮了一阵风,天就一阵阵阴了下来,晚上的时候,一团团雪花就打着旋飘下来了。刚开始的时候还只稀稀拉拉几团,没多久就撒盐一般簌簌落了起来。这阵雪,一下就是半月。
严东迟又一次觉得自己四十多年真是白活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的大雪。段十七玩雪正是开心,严东迟看着雪地里段十七红扑扑的脸,却有些愁。
这几个月长林城里的乞丐越发多了起来,都说是外边逃难进来的。自从外面开始闹饥荒,长林城里就有大户人家在施粥救灾,这才让长林城看起来还没怎么受饥荒影响,诸事都还在正轨。可这样一阵雪,严东迟胸中的忧愁就如同他嘴边的白气一般萦绕混沌。
他每日仍是出去行乞,收成确实一日不比一日,今天更是颗粒未收。
虽说严东迟大小是个丐帮长老,平日里还算有些积蓄,可如今这般只出不进,他也不知道究竟能抗到几时了。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他实在是不知道段十七该如何是好。段十七在雪地里摸摸索索,不知道在雪被下找着什么,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段十七灰黑色的袍子很快就染白了。
这天下午,破落的小寺院里老少两个人汤汤水水对付了一顿饭,段十七捂着肚子意犹未尽,严东迟不忍看下去,找了个借口将段十七留在屋子里,自己瑟缩着冒雪出了门。这一带人迹少有,严东迟一脚踩下去,积雪就直接漫上了膝盖,他深深浅浅在雪地里艰难挪动。严东迟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一旦出了哪个小院子,他就没有回去看着段十七的勇气,他只好在雪地里漫无目的空耗着。
严东迟很快也被染成了一个雪白的人儿,双腿双手都没什么知觉了,眼看着天色渐渐暗淡下去了,严东迟左右望了望,还是回头朝小院子走回去了。
雪花竟然逐渐小了些,严东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了错觉,他用冰块一样的手搓了搓脸,重重地吐了一大口气,仰头看去,半空中细小的雪花散漫飞着,厚重的云层慢慢散开,皎白的月亮正直直照着自己。他又吐了一大口气,面色红润了不少。
他大步朝家走去,僵硬的步伐轻快如风,他甚至轻声笑了出来。
没走几步,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他泥鳅入水一般砸进了雪地里面,他在软绵绵的雪地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打了个滚翻过身来,浑浊的两个眼珠子怔怔瞪着月亮,严东迟看到明亮的月亮和它四周闪耀着的群星,大声笑了起来,手舞足蹈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浑身都暖和了起来,手脚都通红发痒,他将十个指头放进嘴里使劲咬了几口,麻痒的感觉才稍微消下去了一些。他在雪地里躺了一会儿,坐起身来,轻快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太阳火辣辣地照耀着,整个长林城都闪亮亮的一片。冰雪消融,流水潺潺,屋檐上水滴成串,屋顶上、树枝上一团一团的雪掉下来摔成碎片,大侠段十七就拿着根木棍,追着这些从天而降的“坏蛋”们打打杀杀,不一会儿就浑身浴“雪”,被严东迟拎回家去了。
太阳刚一出来,沉寂了半月的长林城就苏醒了,人们脱下厚重的冬装,三五成群在街头巷尾、在山头河边、在阳光下春风中,洗去一身的陈腐味道,小贩们热闹着,酒楼妓院热闹着,长街热闹着,深林也热闹着。
严东迟穿行在这些热闹中间,讨得了不少银钱。城里的大人物们又在开棚赈灾,这次除了米粥,竟然还有两个白面馒头,严东迟喝了一碗粥,将两个白面馒头小心藏在怀里,在一个小贩那儿买了半只烧鸡,还在他经常光顾的酒楼讨要了半壶剩下的黄酒,然后早早地晒着太阳回家去了。
一连晴了两天,除了又有不少乞丐陆续进城,日子又回到大学前的样子了。
这天白天的时候,严东迟还敞着前襟,热得直流汗,刚入夜就突然打了个寒战。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突然传来轰隆隆一声闷雷,紧接着哗啦啦的大雨就瓢泼一样洒了起来,到了后半夜,天越来越冷,雨声却越来越小。严东迟隔着墙缝朝外望了一眼,纷纷的大雪,又飘了起来。
段十七此时正缩在稻草堆里睡着,严东迟摸索着起床,将自己的冬衣盖在段十七身上,又在房间里生了火,段十七紧绷的脸才稍微好转了一些。严东迟在火边无言坐了一夜,天刚泛白,他就冒着雪出去了。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了,段十七也没有等到他回家。段十七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不久就干脆裹着冬衣穿过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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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积了雪的院子,坐在冰冷的门槛上等着。严东迟回来的时候,段十七已经成了一个白色的小雪人。
后半夜的时候严东迟开始觉得头脑发热,晕得厉害,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染了风寒。他赶紧坐起身来,帮段十七掖好盖在身上的衣服,换了个离他远点的地方睡着了。好在严东迟虽然看着瘦弱,但身体还好不差,风寒没有非常严重,几天之后他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他想大概是已经好了,于是又恢复了早出晚归的生活。
这场雪没有之前那么大,积雪并不深,但气温却低了许多,严东迟尽量多在身上裹了衣服了,但冷风一吹,他还是有些承受不住。他顶着骤雪走在路上,脚步虚浮,饥寒交迫许多天,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了。走到半道,他忽然看到雪白的大地上有个黑影突兀地横亘在路间。
严东迟一步一步走过去,凑近了才看清晰,黑影是个人,已经僵硬了。
严东迟在这人身旁站了一阵,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是个不认识的人,大概是前些天刚进城的乞丐。他抓着那人的双腋,在雪地里艰难挪动,一点点将他拉到路边。严东迟又在四周望了望,选了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又吃力将那人拖过去。将人安置好之后,严东迟一捧雪一捧雪将那人掩埋了。
雪堆一点点高起来,严东迟忽然浑身发起热来。他喘着粗重的气,靠在简陋的坟边,蓦地红了眼眶。
晚上吃饭的时候,严东迟始终提不起什么胃口,端着半碗清汤发呆。段十七啃了半个已经发硬的馒头,正在喝粥润喉咙,看严东迟愣着神像是满院子破败的佛像,就叫了他两声。严东迟回神朝段十七笑了笑,喝了口清汤。寒风从墙缝里钻进来,正在喝粥的段十七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夸张地抖了抖。
严东迟看着段十七的样子,笑了出来。
段十七也跟着一起嘿嘿地笑。
正笑着,严东迟忽然捏着破瓷碗,咬着牙,红着眼,涕泗横流了。
段十七的笑容还冻僵在脸上,看着严东迟满是泪水的老脸,却发不出笑声了。他看着严东迟无声地哭着,不一会儿严东迟开始低声呜咽,再不久就开始嚎啕大哭起来。破瓷碗在严东迟手里抖动着,汤水洒了满地。段十七忽然觉得严东迟就好像是被大风挂上天的枯树叶,嘶哑凄厉却又无济于事地叫喊着,随后就被寒风不知道带到哪个角落去了。这种感觉毫无来由,却让段十七心头一凛,鼻子也酸溜溜的,一小串鼻涕很快滑溜下来。
段十七放下碗,慢慢站起身来,一点点走到严东迟身边,用自己漆黑肮脏的袖口帮他擦满脸的泪水,然后踮起脚尖,将下巴搁在严东迟头上,张开双手将他的头抱在怀里,就像半年前那个夏天他抱着自己一样,紧紧抱着严东迟的头,大声哭了起来。
真是好大的雪啊。
严东迟躺在床上,段十七已经在怀里沉沉睡过去了。隔着墙缝,严东迟可以看到漫天簌簌落下的雪花,还有清冷明亮的月光,寒风一阵一阵刮着,严东迟糟乱的头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着。他隔着墙缝悠悠看着远方,他好像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矮矮的坟堆,小小的坟堆里有一个冻僵的灵魂。
真是好大的雪啊。严东迟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天天快亮的时候,严东迟轻轻拍了拍怀里的段十七,对他说:“十七,起来啦。”
不一会儿,一大一小两个小人,就一前一后缓缓走出了院子。万籁俱寂,只有呜呜作响的风声萦绕不去。严东迟在前面走着,他感觉自己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脚都是软绵绵的落不到地上,他比前些天得了风寒更头重脚轻地走着,雪花一团团砸在他身上,似有万钧重。
段十七紧紧跟在严东迟身后,天空刚刚泛出鱼肚白,严东迟高大瘦削的背影在风雪中忽远忽近,竟然有些不实际,段十七走了一段,伸手紧紧抓住严东迟的腰带,才在风雪中紧紧抓住了他。他的脸和眼睛都被风雪刮得疼,手脚也很快没有了知觉。他用力吸了一下快要掉出来的鼻涕,被冰冷的鼻涕刺了个激灵。
两个人走得沉默,走了一阵,严东迟忽然说:“十七,要不要那个?”
段十七闻言笑了,说:“要!”
于是严东迟转过身来,将段十七拦腰提在半空中。严东迟先是提着段十七在原地打了几个圈,然后快步往前走,将段十七向前狠狠地甩飞起来,又快步朝后退去,将段十七朝后甩飞起来。段十七咿咿呀呀叫喊着,浑身几乎都没有了知觉,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
风雪和月光,都各自沉默着。
两个人玩闹一会儿,严东迟将段十七放在地上扶稳站好,蹲在他身前,轻轻拍打掉他身上的积雪,又将段十七冻得通红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冰冷粗糙的大手紧紧裹着段十七的小手。严东迟朝手心吹了口气,用力搓了几下,问他:“冷不冷?”
段十七笑着摇头,说:“不冷!”他嘴里吐出大团大团的白雾,将通红的脸颊遮住了大半。
严东迟就笑着拍了拍他的头。
天色渐白,有雾气升腾,天地一片惨白。严东迟几乎也快要融化进这天地大同中间了。他伸手将段十七头上刚刚积起来的几片雪花拍掉,看了他一会儿,又接着往前走了。
再停下来的时候,雪渐渐下得大了。
严东迟将段十七推到屋檐下,将他身上的雪仔仔细细拍干净,自己蹲在雪地里,又问他:“冷不冷?”
段十七点了点头,说:“嗯。”
于是严东迟又用自己粗大的手包裹住段十七小小的手,揉搓到段十七龇牙咧嘴喊疼才停了下来。他蹲在阶梯下面,雪花从他头顶落下,洒遍他全身,月光仍然隐隐照着他的背影,墙上的红灯笼微微亮着,让严东迟的脸看起来蜡黄深邃,他擦了擦自己脸上的雪,将身上的包裹接下来,稳稳当当系在段十七瘦小的肩膀上,然后说:“你在这儿等会儿我,我去给你拿件衣服来,冻坏了就不好了。”
段十七点了点头,说:“嗯。”
于是严东迟站起身来,顿了一会儿就转身迎着风雪走去。段十七站在屋檐下,密密的雪花正落在他脚边,他一动不动,看着严东迟在风雪中逐渐模糊不清,逐渐不真实起来。严东迟走出去一段,又对段十七高声说:“你千万不要到处跑,就在这儿等我!”
段十七看不清楚他有没有回头。
他只是回了一句:“嗯。”
这是段十七最后一次见到严东迟,没过多久他就完全记不起严东迟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了,他的脑海中,严东迟最后的样子只剩下他蹲在自己身前,问自己冷不冷的时候,那团浓重的、怎么也散不开的浑白的气团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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