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音越发的大了,若是说一开始还只是溪流潺潺,此刻就是怒涛拍岸,一波波、一道道、一阵阵的海潮愤怒地拍击着海岸,四处飞散的水花愤怒地吐气出声,而后在海滩上散作一地水星,消失不见。
这啸音好像云龙长吟,高高低低,影影绰绰,来来回回,长长短短,直让人以为真的有那一只神龙,摇头摆尾地穿行在云间日头,带着远古的骄傲和回忆,降临这个世界。
柳旭循声望去,一位老者穿着蓑衣,穿林冒雪地迤逦行来,虽然雪厚三寸,却丝毫没有阻碍他的行动,就好像鱼游水中一般潇洒自然。
柳旭眼睛微微一缩,来的人竟然还是个武者,看他点足踏雪,神态自然,显然不是庸手,再听这一声啸音,显然神完气足,只怕武功已经臻至化境。
虽然惊叹不已,不过他并不是特别担心,这个世界是历史世界,不是武侠世界,就算是江湖上的盛年顶尖好手也顶不住几十个敢战军士的结阵攻击,何况此人已至老年,筋骨已衰,技巧虽然臻至巅峰,可是力量已经大不如前,加上自己带着十几名卫兵,还有精通护卫暗杀之道的伯龙,想来此人不能给自己造成太大的威胁。
排除了威胁之后,柳旭才笑着喊道:“穿林踏雪,意态潇洒,左右青松,上下寰宇,眉公果然是林中高隐,竟然有这样的高手与他相伴!”
只是在喊话的时候,老者已经走到面前,柳旭这才看到他的面孔。这是一张老而弥坚又有些郁郁不得志的面孔,老者的眉毛已经全部白了,白得比周围的雪还要纯上几分,别人的毛发中总有几个杂色,而他的眉毛里面却里面没有一丝杂色;他的眼睛不大,但是一双瞳子却熠熠生辉,好像两点小小的星光,灼灼地散发着光辉;他的筋骨已经老迈,这一点从他松弛的肌肤和上面星星点点的老人斑就可以看出来,但是他的骨骼依旧强健,柳旭不怀疑这双手可以一下子就扭断一个壮汉的脖子。
护卫在一边的伯龙已经悄悄将右手放在战剑的剑柄上了,能让这个从尸山血海里面厮杀出来的铁血佣兵重视的对手,绝对不是庸常之辈。
老者走到近前,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地拜下:“不敢当柳公赞誉!老夫陈空,见过柳公!”
他说话的时候好像金属在相互敲击一样,散发出强硬的声音,由此也可以看出来,这绝对是一个钢铁一般的武士。
这样的人物,入军队则是沙场战将,入江湖则是一代豪侠,入庙堂则为权贵亲信,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方,陪着自己的这个远方亲戚隐居?
柳旭一下子好奇了起来,不由得说道:“陈大侠请起,看你身手气度,绝非平凡之辈,不知怎么流落此地?”
听到这句话,陈空那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他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敢当大侠的称呼,柳公称呼我陈空就好了。年少不懂事,自以为学了几分本事就能纵横天下,不知天高地厚,做下错事,致使家破人亡,而今想来尚是历历在目,惨不忍言!”说着,他的话音有些颤抖:“若非是眉公搭救,陈空早已命丧沟壑,陈空遂决心陪伴眉公隐居,而今已经三十有六年矣!”
柳旭不禁有些动容,这个武士人生的前二十年都在刻苦锻炼和砥砺意志中度过,好不容易修炼成了一身惊天动地的本事,却因为命途多舛而遭遇横祸,被眉公搭救之后和他一起隐居,将人生最好的年华都抛在这片山水,这是何等的悲凉!
少年不识天地厚,致使亲人离散;中年报恩不忍去,大好年华留山中;老年壮志犹未悔,鬓已星星也!
柳旭叹着气感慨着,大明从来不缺少才智之士、英雄豪杰,只是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若是不得时机而用,不管你有天大的才华、惊世的才情也不得施展,眼前的陈空就是最好的例子。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柳旭信口吟出一段诗句,然后问道:“陈空,你为眉公守护了三十六年,天大的恩情也该回报完了,我今天有一件事想要问你,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柳公请讲!”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请讲”,但是陈空的声音都已经有些颤抖,显然他也猜到了柳旭要说什么,只是这个坚强而骄傲的武者要保持自己的尊严,所以不愿意主动投靠罢了。
柳旭诚恳而又沉痛地说:“柳旭本是松江一介布衣,只求尽忠孝于家国,不求闻达于天下,只是国难思纯臣,权阉用事,不得不振臂高呼,维护道统。柳旭缴天之幸,得蒙皇上赏赐功名官职,此皆皇上拔擢臣下于草莽之德也。只是今日见到先生如此才情,本当扬国威于异域,开神疆于四方,而今却压抑在此小山小水,不得大用,方知我大明小人当道,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这话说得沉痛,又似乎戳中了陈空的心事,所以陈空只是低着头思索,但是柳旭眼尖,似乎看到了地上有几滴水迹,似乎是这个老武士流出的泪滴。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少年时的家庭惨剧,三十六年的英雄寂寞,夜半辗转反侧的内心激荡,已经彻底让他的心志坚硬成了一块冰、一块铁,似乎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了。但是大明文坛第一人的柳公的赞誉和理解,就好像是来自地心的熔岩,彻底融化了他用来保护自己的外壳。
“柳公,柳公,陈空一介武夫,当不起如此赞誉……”陈空跪了下来,语气哽咽地说,若是说一开始的下跪还有礼节的成分,眼下的跪礼却是纯乎发自内心的了。
“怎么当不起!”柳旭确认了陈空真的是感动至极,这才走了过去,示意伯龙不要阻拦,然后轻轻扶着陈空:“先生不必如此,按说你与眉公平辈论交,我不该占你便宜,可是我毕竟有官位在身,不能丢了朝廷体面,不如你我平辈相称如何?”说完,他就一使劲,打算扶起陈空来。
虽然柳旭一直坚持锻炼,可是陈空刻苦修炼几十年,虽然年老体衰,可是毕竟底子雄厚,柳旭扶了一下,只觉得坚如铁石,根本扶不动。
“柳公,柳公!”陈空大声说:“陈空不过是乡村野夫,又曾是人命在身,如何能当得起和您平辈论交?这太折杀了!”
“不会,不会,你起来,咱们好好说说话!”柳公说着,就强行要拉陈空起来。
陈空生怕伤着柳旭,又眼见柳旭情真意切,于是感动地站了起来,却仍旧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柳公,老夫是一介武夫,您乃是文曲下凡,如何当得起这样厚爱!”
“怎么当不起!”柳旭大声呵斥着:“眼下正是天下板荡,宵小跳梁之际,北有建奴,南有蛮夷,国内民变,四海膻腥,正是英雄用武之时!行文事者必有武备,我开创大同主义,就是为了施行文教,建立道统,但是没有武备,没有武家英雄,如何能保卫大同,捍卫我炎汉道统!”
“这……”陈空愣了一下,他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喜,但是这惊喜随即又被痛苦掩盖了,他悲哀地说道:“可是老夫,老夫已经是垂垂老矣了,如何能做得了这样的大事!”说完,他又摇头叹息道:“老了,老了,这些日子,练武都觉得力不从心!若是早那么几十年见到柳公,该是多么好啊!”
他的语气悲凉,藏着不知道多少英雄迟暮却一无所成的悲哀!
柳旭立刻说道:“这样就不对了!有志不在年高,只要能够发挥自己的热量,哪怕是迟暮之年,照样能有所成就!别人花了六十年做一件事,你只用了十年就做成,哪怕是晚一点,那又如何呢?”
“可是,可是老夫的身子骨毕竟不如从前了,给柳公挡挡刀子还好,若是上阵杀敌,丢了这条老命倒不可惜,只是怕坏了柳公的大事啊!”陈空的语气已经有些松动了,但是他还是有一些顾虑,毕竟他是一名骄傲的武者,若是不能有所成就,反而自取其辱,倒不如直接死掉。
对于有些鸟来说,羽毛和羽翼比生命更重要;对于有些人来说,荣誉和骄傲重于一切。
柳旭哈哈大笑道:“先生不必担心!我大同军现在正在大练新军,既然先生不适合上阵杀敌,我就和眉公说明,你就帮我训练军队,做一个总教头如何?我大同军为火枪兵、长枪兵各半,另有重甲陷阵营,以先生的武功,想来能为我训练出绝世虎贲!等咱们开拓夷洲成功,回来横扫建奴,到时候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耳!”
话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就是不知好歹了,所以陈空不再推辞,只是跪了下来,语气哽咽地说:“柳公,如此厚爱,陈空必效死以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