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结果而言,知秋算是逃出来了。
少年以强力霸道的一击贯穿了敌人的眼球,原本已经做好打算承受敌人满怀怒火的反击,事实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怪物惨嚎着从洞口之处退了回去,至此没有再次出现。
知秋也没有蠢到顺着自己的好奇心越过洞口去到对面一探究竟,众多环绕在身边的尸鬼们畏惧着某物止步不前,明明此时的少年已经遍体鳞伤,消耗完大量的体力了。它们依旧不敢上前,恍如面对于推翻旧王统治的新的狮王,无人不渴望那百兽之巅的位置,无力的家伙也只能够想一想罢了。
它们低声嘶吼着,唾液从绽裂的齿口中流出,无神的双眼唯有嗜血的猩红色透亮晶莹,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于知秋全身血肉的渴望。只是它们并没有遵循着自己的本能而行动,一边低吼着一边却重新遁入了黑暗之中。
知秋并不清楚它们退走的原因。虽然有所比喻,他不认为如今狼狈的样子还有着何种的威慑力可言,尸鬼们因为某种别的东西而退却,原因并不是出在他的身上。
只是原因在此时根本无关紧要,该做的事情自己做到了,应守的道也守住了。终究没有带着满满的悲伤离开。哀伤依旧伴随身体无处遁形,到底也随着敌人鲜血的浇灌而变得轻微一点。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跑开,远远地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怪物们不死心地追逐在他的身后,终究含恨着悄然放慢了脚步。
直到知秋逃回了大铁门的附近,才喘息着得到了休憩的机会。世界重新回归于寂静,森冷的杀机悄然退去,诸多事情如梦幻般不甚真实,却无可否认它的发生。
他几乎瘫软着倒在铁门上,然后仔细地打量着自己身体的状况。在他作为武器使用的右手臂,红白双色的粘稠物质沾满了整条胳膊,浓厚的腥味传过来,令人闻之欲呕。知秋却珍重地轻轻抚摸着它,甚至将它贴在脸上以便能够感受到它的热度。
突击的时候着实无所畏惧,那一瞬间,就连他都不太认识自己了。关键时刻,自己确实做得出绝妙的举措,许多细节哪怕迟缓一会儿都不会达到那般的效果,冷酷的思绪也催促着自己没有犹豫地实行。
那不是十四年间待人和善的知秋,铁与血的争斗之下,异样的情绪爆发出来加诸在自己的身上,做出的事情就连他本身也颇觉不可思议。
但是绝对不后悔。
想来的话,还有许多决定的做出是担当了一点儿风险的。知秋熟知怪物的思想,并不代表着他连对方身体构造也一概全知。手臂刺进去的时候,他几乎都觉得手臂要随着自己的愤怒一起断送了。
能够全身而退,也实属侥幸。
少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冰凉的大铁门带走了身体的一部分热量,让他火热的心绪也随之冷却下来。铁门上沾染着层层叠叠的铁锈,知秋初不以为意,抬手却发现暗红色已经浸染了衣袖,在布料上撒下了片片的斑驳。
这并不是铁锈。大量的鲜血铺撒在此处,来不及蒸发殆尽,便作为永久性的几号给记录下来。知秋的思绪仿佛能够穿越时空回到那日,年轻人们察觉到铁门之外的阴谋,怒吼着发起了反抗,却被追逐到末路格杀在了此处。知秋可以听见少年们徒劳地挥起拳头迎向尸鬼潮群的怒吼,低沉带着哭泣的祈祷。就在那一刹那,鲜活的形象在他的眼前跳动,自己似乎和那些久远的勇士们同在了。自己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人唯有当有着豁出性命的对象存在之时,才拥有伟大的力量。
铁门里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一方充实着朴实,平淡而意义深远的幸福生物,一方洋溢和浓厚的血腥,是弱者无可踏足的残酷战场。
当知秋静下心来看的时候,便发现斑斑驳驳的暗红不仅存在于铁门之处,顺着石壁延伸的长度也星星点点地蔓延出去了。那些夹杂在石砖缝隙的暗红色,每一道都在对自己诉说着一件悲惨的往事,每一道都意味着一位英灵的沉沦。
知秋的一部分也同样洒落在这里,他只觉得来自过往的英灵们注视着自己,在冥想的印象中向自己遥遥地伸出双手。
然而没有英灵。铁门没有被关闭,明明他踏着最后一步闪进关闭的缝隙,此刻却不知为何重新开启。月光从开启的门缝溢出来,将空中飘洒的尘埃照射得晶莹透亮。知秋同样伸出手想去握住英灵的手掌,抓住的唯有从自己的指尖逸散出去的灰尘和月光。
但他确实觉得自己握住了什么东西。
少年碾碎了指尖的血绣,轻轻地将它洒在了脚下的石砖上。而自己强硬地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迎着清冷月光的辉映穿过了铁门缝隙。合上大铁门的时候,知秋最后回望了背后的黑暗,一如他来时的模样寂静无声。只是里面再也没有蕴藏梦想的美妙,每一寸土地都刻下了铁血的残酷现实。
光明与黑暗,两相对比强烈的精致,给予知秋的观感恍如他终于逃脱了噩梦的怪物纠缠,重新回到了自己温暖的世界。
心中却有着相当清晰的认识,自己无非是从一个战场,走到了另外一个战场而已。
这里也曾是自己的家。当谎言编织的和平被狠力击碎之时,这里已经变成了凶险的修罗场。
有人躲在齐人高的草丛之中,聆听着铁门合上的声音,转身离去。
在重归于黑暗的石砖隧道中的某一处,巨型的怪物依旧捂着眼睛低沉地喘息。
知秋在伤他一记的时候,看见的也不过是它猩红色的巨大瞳孔,对它全身也甚无印象。
它的真面目绝称不上优雅。尽管拥有着人类的思维,真实形体却怎么也跟人类扯不上关系。虽然同样拥有着分开工作的四肢和头颅,整体形象却像是人体的抽象画作,肌肉爆炸地撑开,混杂着暴力和混乱的结合体。
非人的生物如何拥有人类的思维,这也是知秋离开这里所带有的疑惑之一。
某一刻,怪物整个的形体骤然猥琐下去。越变越小,越变越规整,最终化作了一个人类的姿态。一个男子的姿态。
男子喘了一口气,便从身边拿起叠放好的衣服披在自己的身上。单手依旧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眶,涓涓的鲜血从那里流下来。
“真倒霉……”男子低声咒骂一句,“居然碰见那个家伙。”
居然碰见的是“那个家伙”,所以他无法采取攻击的行为。石块崩散划破了少年的皮肤,有隐隐的血迹从皮肤表面渗出来。对于年轻人来说只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伤口罢了,对尸鬼们的意义来说却是大不相同。
知秋闻不到自己血液的气味,所以甚无感觉。那一瞬间,浓厚的血液气味在这一片的空间如同爆炸一般弥漫开来,隔着一堵墙壁,几乎所有的尸鬼们都闻到了。
对他们如同一泓清泉对于饥渴至极的遇难者的意义,所有的尸鬼都精神为之一振,却独独无可上前。
看上去尸鬼们确实是遵循本能,毫无智慧可言的低等生物而已,但既然是群居性的生物,对于“阶级”方面的认知,就算是最底层的构成也有着相当的了解的。
尽管知秋本体对于它们确实有着致命级别的诱惑力,它们也知道,自己这些最低级的【食人鬼】是没有资格品尝这等【高级品】的。
就算男子这位能够化身巨型猛兽的第二阶层【食人鬼】也同样没有资格。
虽然高阶层的【食人鬼】对于低等级的同类有着无可抗拒的命令执行令,却不是男子命令它们远离的知秋。知秋本身浓郁的香味让他们畏惧不前,却又不甘心地跟着,一直躲在黑暗里面看着知秋跨越铁门也毫无作为。
“【第一农场】的好种子!”男子骂骂咧咧个不停,“总有一天也要栽到我的手中!”
他当然看见了知秋逃跑的方向,虽然整个乌托邦的内部错综复杂如同迷宫,但是通往那里的隧道唯有一条。
他披着独属于他这个阶层的灰色披风,捂着流血的眼眶,准备去做自己尚未完成的工作。
他们是拥有智慧的物种,在这一方广大的乌托邦墙壁之内,他们独成一方生态系统。
少年已经决心反抗,做出某种的改变。然而仅仅窥见冰山一角真实的少年,并不知晓前方究竟是何等的困难险阻等待着自己。高高的墙壁困着他们半步都无法自由行动,学生们也曾经测试过高高垒砌的墙壁的硬度,用榔头狠狠地撞击都仅仅造成一个浅显的坑洞而已。何况墙壁之后,还有着创造墙壁的怪物们等待着他们。
面目全非的如今,人类的力量早已经落入了绝对的下风。
即便如此,也唯有怒吼着举起刀剑。
知秋知道自己是人,而非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