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西路,黄府。
绿树环绕的花厅之内,虽在酷暑时节,也十分阴凉舒适,黄文虎正穿着短衣小褂,怀里抱着个婴儿,躺在凉椅之上,摇来摇去,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不知甚么调子,抱着婴儿的左手不时的伸出几个手指,轻轻地、柔柔地拍着那婴儿的后背。
那婴儿一两个月大,白白胖胖的,安然的躺在黄文虎的怀里,睡得十分香甜,嘴角不时翘一下,似乎在笑。
威震淮南西路的粮帮帮主黄文虎,双眼始终就没离开过那小孩的脸庞,眼里满是浓浓的、柔和的爱意,眉宇之间充满喜悦的神色,似乎连皱纹褶子内都堆满了喜色。
管家轻轻的走了进来,走得很慢,脚步轻柔得似乎怕踩死地上的蚂蚁,终于如履薄冰般走到黄文虎身边,压着嗓子喊了声:“帮主。”
黄文虎双目一瞪,露出不悦的神色,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怀里的婴儿。
那管家呆了一下,终于又鼓了鼓勇气,低声道:“赵少夫人求见。”
黄文虎神色一愣,却听那官家又轻声补了一句:“江宁赵府的少夫人,正在前厅等候。”
黄文虎一听,蓦然腾身而起,不料动静大了点,怀里的婴儿哇的大哭起来,他急忙又嗯嗯哦哦的安慰了急声,将那婴儿递给旁边伺候着的奶娘,对管家道:“好生招待,我去换了衣服。”
黄府的前厅之中,王馨身着一袭沉香色蜀锦襟子,下着一条浅绿色长裙,再披一件金绣云霞孔雀纹霞帔,端坐在大厅正中的太师椅上,四周侍立着两名锦衣卫和两名婢女。
在宋代,女子的霞帔便是身份的象征,平民女子只有出嫁时才能批霞帔,否则算僭越,只有朝廷内外命妇才能将霞帔作为常服,而且有着严格的规定:一、二品命妇霞帔为蹙金绣云霞翟纹,三、四品为金绣云霞孔雀纹,五品绣云霞鸳鸯纹,六、七品绣云霞练鹊纹,八、九品绣缠校花纹。赵皓如今为正三品的官员,王馨便被封为三品郡夫人,可着金绣云霞孔雀纹霞帔。
王馨虽然一身素雅,举止低调,但是这一幅霞帔已足以令整个黄府为之震动。整个黄府只有管家和几个心腹随从跟着黄文虎去拜见转运使、仓司、提刑司、漕司这些大员时,见过金绣云霞孔雀纹霞帔,在自家府上可是第一次见到。
虽然与黄文虎私交不错,但是五十万石米粮可不是个小数,所以赵皓再三斟酌,特意派王馨亲自跑淮西一趟。一来显示隆重,二来黄文虎认识王馨,不至于怀疑有诈,三来是王馨虽然看似外表柔弱,却和谢芸一样算个商场女强人,在未出嫁之前王家许多生意都在她手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比王珏和谢瑜都要靠谱些。在朱熹之前,女人抛头露面谈生意,并不算是太稀奇的事情。
不一会,黄文虎、黄瑾、黄文虎妻以及黄瑾的正妻等人急匆匆而入,见到王馨纷纷向前见礼,王馨也急忙起身向前还礼,姿态落落大方,更令黄文等人心折。
双方寒暄一番,王馨微微笑道:“今日登门拜访,乃奉我家官人之命,有事求于黄老帮主。”
黄文虎神情一凛,急声道:“既是公子之命,还请郡夫人但说无妨。”
王馨朝身旁的锦衣卫一示意,那锦衣卫便端上一个锦匣,恭恭敬敬的递到黄府管家手里,那管家将锦匣打开来,取出一封火漆密信,递给黄文虎。
黄文虎拆开信封,展开信笺,细细阅读了一遍,神情愈发严肃起来,读罢,略一沉吟,当即道:“公子之命,黄某岂敢不从,七日之内,五十万石米粮必运至京西南路,还请公子与郡夫人放心。”
王馨见黄文虎答应得如此爽快,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之色。
沿途打听来,受京西旱灾影响,淮西的米粮也涨到两贯了,赵皓借粮五十万石,若是待来年归还,到时米价至少要回落到一贯五百文,黄文虎便是二十余万贯钱的损失。纵然是淮西富饶之地,富商如云,能拿出二十万贯的也绝不会很多,若非事关数百万生灵性命,赵皓也不好意思做出这般要求。
王馨笑道:“黄老帮主,我家官人可是借粮,一年之后以同等米粮归还。”
哈哈哈~
黄文虎发出一阵豪爽的大笑:“郡夫人多虑了,公子的在来书中说得很明白,黄某岂会不知?光黄某的一条腿,便不止二十万贯,何况如今拜公子所赐,我老黄家终于有后,莫说二十万贯,便是千百万贯,也不足以抵公子之恩情。”
王馨拍案而起,笑道:“黄老帮主果然爽快,不出我家官人所料!听闻少帮主喜得贵子,我家官人略备了一点薄礼……呈上来!”
她朝身旁的锦衣卫一摆手,那锦衣卫又捧出一个锦匣,递了过去。
黄文虎疑惑的打开锦匣,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块雕饰精美的银牌,满脸不解的望着王馨。
王馨笑道:“我家官人道,以黄老帮主之才,不应久困于淮西之地,京西之地未尝不可走走。此乃锦衣卫营副指挥使的印信,虽只是从九品之阶,但京西之地锦衣卫任黄老帮主调遣,若有人敢与老帮主为难,便是与整个锦衣卫为难!”
黄文虎一听,神色顿时微微激动起来:“承蒙公子如此看得起,黄某……黄某……”
锦衣卫虽只成立半年多,但是威名早已传遍整个江北地区,即便是在淮西地区也是威名赫赫,而京西地区毗邻京畿,锦衣卫的势力更是早已深入此地。
黄文虎起于微末,在淮西之地算是个老刀把子,但是也仅限于淮西之地而已,而且即便是在淮西之地,也得仰转运使、漕司、仓司等高级官员的鼻息,如今得锦衣卫相助,先不说是否能将势力扩展到京西,至少在淮西地区也多了一道护身符。
二十万贯,买这样一道护身符,值了!
……
经过那夜的闹剧之后,杜公才哪里还敢留赵皓在府上继续住下去,次日便令人另外安排了一处华美的院子作为赵皓的行辕。
此处院子虽然比不上杜府的恢弘大气,却也鳞次栉比,飞檐走壁,亭台水榭,花园阁楼,一应俱全,作为临时居所,也算得上佳之处。
前厅之内,赵皓正与徐处仁两人一左一右坐在正中的两张太师椅上,翻阅着锦衣卫呈上来的密信,眉头紧蹙,脸色阴沉。
砰~
赵皓蓦地一拍桌子,脸色通红,怒声道:“奸商,祸国殃民的奸商,个个都该死!京西北路的粮商,手里竟然有三百二十万余石的存粮,却将米价哄抬到五贯以上,岂有此理!”
这一刻赵皓彻底的愤怒了,一边粮商手里的粮食堆积如山,一边是老百姓买不起粮而饿殍遍地,这是何等的荒唐,何等的无耻!
徐处仁微微叹道:“公子请看这封密报,其中程节手中便囤积了一百五十万石米粮,占粮商手中存粮之小半,然则米价上涨皆是从他而起,公子可知何故?”
赵皓脸上依旧怒气未歇,问道:“为何?”
徐处仁恨声道:“程节之女嫁与蔡京第三子蔡翛为妻,其本人又是白时中之妹夫,有此两个相公为靠山,便是杜公才都要礼让三分,况且开封府开仓放粮三百万石,实际到京西两路官府手中只有一百五十万石,余下的米粮运到何处去了,总不能在京畿之地、天子脚下销赃,怕不是全部落到程节手中。如此一来可掩人耳目,毕竟三百万石米粮的确是全部拉进了京西之地,二来方便销赃,三来可卖个好价钱,一举三得呐……”
北宋一朝,天下最富之国,原本一场旱灾并不足以如此饥荒,坏就坏在朝政已糜烂到骨髓之中,数不清的吸血虫附身在百姓身上,故此旱灾一来,便是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赵皓越听越怒,蓦地拔剑而出,怒声道:“此剑不满饮贪官奸商之血,绝不回朝!”
就在此时,青木道长急匆匆的奔了进来,急声道:“王公子自江南而归。”
赵皓一听,急忙收剑回鞘:“速速请进来!”
话音未落,风尘仆仆的王珏已经奔了进来,皮肤明显比起之前黝黑了许多,神色也颇带几分憔悴。
赵皓急忙向前,一把抓住王珏的手:“兄长一路辛苦!”
王珏哈哈笑道:“幸不辱命。”
两人寒暄一番坐定,王珏解开行囊,解开一个包的密密麻麻的包裹,取出一个带锁的锦匣,掏出一叠钱引。
集赵、王、谢三家之力,足足一百五十万五百缗钱!
一百五十万贯,即便是对于富甲江南江南的江宁四大府,也是一笔巨资,若非亲情的力量,岂能如此?
一旁的徐处仁见得赵皓真个筹来了一百五十万缗,双眼不禁大亮,神色之中对赵皓的钦佩之情愈发浓烈起来。
“你家七十万,我家和谢家各四十万,长辈们对贤弟之义举自是鼎力支持,只是……”
“只是甚么?”赵皓疑惑的问道。
王珏望了望徐处仁,欲言又止。
赵皓道:“徐先生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王珏低声道:“只是公子终究是宗室的身份,我朝对宗室历来防范极为严密,大官人和夫人担心贤弟势头太盛,被小人所乘,颇为不安。谢老太公让我传话给贤弟,‘至刚易折,上善若水’。”
赵皓神色一肃,点了点头,却又问道:“为何会有五百缗的尾数?”
王珏道:“此乃梅林先生的一点心意。”
赵皓脸色顿时动容起来。
十里桃花,白衣如雪,好久不见……
只是此刻却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刻。
他收敛起心神,回头对青木道长道:“传令营副指挥使以上,立即到此集结。”
“喏!”
呛啷~
赵皓腰中的龙泉剑再次离鞘而出,寒声道:“此剑已饥渴难耐,当以奸商狗官之血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