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一到,蛮人作鸟兽散。海湾里的硝烟还未吹散,城头便想起了士卒商贾的欢呼。战争竟然这样逆转,包括欧柘在内都无法想象。但对于后方饕餮号货船上的雇佣兵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雇主们给的价钱并不高,最低一档每天只有可怜的半石粟,好在食物、武器、盔甲皆有大商们,战时、取得胜利方有额外的赏赐和战利品。
出过海的人大多是越人,诸越靠海路沟通,楚人很少出海。但越人读过书的很少,更何况,吞并越国后,舟师概由楚人指挥,欧柘只是越国降将之后。没有人敢直言楚越之分,虽然彼此心里都很明白。红牼一边揖礼一边大声道“臣敬受命”
“我楚国尚有多少能战之船”熊荆问话的同时,五个寺人又在动作。他们从船舷这边跑到船舷那边,不断的在摇晃这艘战船。甲板下的欋手有些惊慌,公输坚和熊荆身后的左右史、寺人则开始晕船,只是熊荆依然稳稳当当的站着,这些人只能强撑。
“说实话,不佞不治你们的罪。”熊荆又补充了一句,他担心红牼撒谎。
“臣”红牼也是公族子弟。其祖是自称我蛮夷也熊渠的次子熊挚。
当年熊渠死后,长子早夭,熊挚即位,三子熊延不服因而政变夺位。其实所谓政变,不过是拥戴熊挚的人和拥戴熊延的人打了一战,甚至很有可能只是两人当着公族国人的面决斗了一场,用彼此的生死来决定谁是楚国的王早期的楚国留存着很多部落习俗,以至之后的项羽依然习惯用这样单身决斗的方式来决定天下霸主。
强者为尊,对战胜者族人国人部臣服,对战败者也不会斩尽杀绝。熊挚死后,他的子孙依然存活,但不敢再氏熊,而是以其父亲的字红为氏,以示对新王的臣服。
先祖有这样一段历史,红牼的性子极为谨慎,谨慎到有些内向。熊荆话说完,仍然犹豫了一会他才道“敬告大王舟师战船虽说有一千五百余,然此乃八十年前之数。八十年前之船早已腐朽,今舟师之船皆为数年前所造,其数亦有千余,然战船腐朽甚快,迄今只余五百零九艘,可战者不及一半,其中大翼有一百二十一艘、中翼一百五十艘,小翼有两百三十八艘。”
“只有五百零九艘”熊荆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吃惊。“为何如此战船何木所造”
“禀告大王,战船多是松柏所造。”红牼答的有些奇怪,他觉得大王精于造船,自然能认出船上用的那种木料。谁想熊荆只是个书生,造过的船仅仅是模型,是知道那些木料能造船,那些木料不能造船,却不怎么认得木料。
“松柏所造”熊荆心里有些了然了。松木其实并不适合造船,它只适合作桅杆,做桅杆的树材树干非常笔直,高耸如云。不像橡木,一百五十年以上的橡木,用做造船的树干只有短短的六米,所以西式帆船都是橡木做船体,松木作桅杆。
柏木也不适合造船,柏木和松木一样是软木。造船需要硬木,但硬木很难加工。以工尹刀的汇报,楚国境内,几百年、上千年的柟木楠木、黄楩木黄杞、樟木多的是,这些都是上佳的造船船材,但因为是硬木,很难砍伐,也很难用青铜工具加工。现在船都没有桅杆,用松柏造船,当然不是用来作桅杆,而以现在的造船工艺,难怪船会不耐用。
“以后最好不要用松柏造船,”想到一艘大翼就要花费三十金,中翼小翼船型虽小,可也要一二十金,熊荆不由道。“还有,每艘船都要建立船籍,每年刷漆保养,由本船船吏负责。”
“臣敬受命”红牼大声答应,其他人也大声答应。
船还在摇晃,此时几个来回跑动的寺人已经停止了。这是在测试船的初稳性,熊荆记得瑞典人的瓦萨号,那艘可怜的船处女航就侧翻了。当然,浆帆船很稳当,它上面只有一层甲板,再就是一个建鼓、一个轮舵,除此再无其他多余的重量,这样的船初稳性本就极佳。
“五月赴大梁与秦人一战,战舰如何安排”熊荆问起来当下的事情。
“禀告大王新船有四十三艘,理当再调集五十四艘中翼,入魏与秦人一战。”红牼道。“然则秦人素来无信,我军舟师不可轻动,臣以为、臣以为”
“你以为什么”熊荆明白他的担心。楚国舟师一小半在洞庭君,剩下大部分驻防于夏邑和鄂州。尤其是鄂州,这里事关铜矿山,冶铁的铁矿石不少也来自此处。
“禀告大王臣以为,只可调洞庭君之舟师万不可调夏邑鄂州舟师。”红牼大声道。
“敢问大王,可否与秦人商定,两国舟师于洞庭君、夏邑某处约战。”陆茁大声道。
“然后秦军败了,使我南郡楚民更加思楚”熊荆反问道,陆茁当即无语。楚秦盟好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楚国承认南郡为秦国所有。不管是洞庭君、还是夏邑,楚军败了还好,胜了南郡楚民肯定会躁动,期盼楚师收复旧郢。
说起南郡熊荆眉头就拧了起来,他再问红牼“以你所见,四十三艘新式战船能否胜秦人百艘战舰”
“啊”红牼大惊,“大王,敌倍于我,臣恐生意外。”
“大王,臣以为四十三艘新舟可胜秦人。”欧柘大声道,人也站前了两步。
“如果为胜”熊荆追问。
“禀告大王,四十三艘大翼可布满水道,我军逆水撞击秦人战舰即可。撞击后我军再退,适机再撞,必然大胜。”新战船有撞角,速度又快,欧柘认为根本就不必进行肉搏战。
“禀告大王,臣以为不然。”红牼赶紧道“新式大翼最上端木浆伸出两舷三丈有余,两艘并之相隔便有七丈。秦军居上游,我军不得停歇,必须划桨,秦军大翼必是循两舟间隙而来,我军难以撞击。”
“禀告大王,红将军只言最前一行,若第二行我军大翼对准前行七丈空隙布置,必能撞之。”欧柘驻地是洞庭郡,红牼驻地是夏邑、鄂州,两人虽有私交,可论及战事,从来都是各不相让“臣愿请命,以此四十三艘大翼击破秦师。”
“大王,水战不必陆战,未见鏖战之所,怎可轻言战阵胜负”红牼说完也揖道,“臣请大王准允十艘新式大翼调至洞庭郡与夏邑,秦人异动便示之于新式大翼,使其知我两地也有新式大翼,而后再从洞庭、鄂州调六十七艘至大梁与秦军战。如此最为稳妥。”
“这个办法确实是稳妥,只是三十四艘新式战船去大梁”熊荆不由点头,红牼的办法好像保险些,秦人真要趁机生事,五艘新式战舰应该可以吓退,但去大梁的新式造船就少了。
“敬告大王新船如钜铁,旧船如败革,此战我军胜算极大。”红牼解释道“然臣以为魏国乃秦国之犬,战于大梁必要谨防魏人舟师。”
阳春三月的天气,舟师将领红牼随口提起的担心,让熊荆一时忘记自己正身处明媚的春光当中。从最近几天收到的消息来看,秦国国内政局又在变化,赵国与秦国之间的关系也在以惊人速度改善。
可能是赵国向秦国献钜铁之术的原因芈玹从陈县发出警告时,楚国冶铁工匠已经到达了邯郸,但这并非没有反制手段,此前造府就考虑了种种可能也可能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其中最让熊荆担心的,是自己对历史带来的变化。
天下诸国,除了齐国国君不理俗事、似在桃源外,其他各国国君一个个都精的像鬼。楚国正在崛起各国能感觉得出来,虽然这种崛起是无害、平和的。各国的金银正大量流向楚国。列国争雄,金银其实是很轻贱的东西。金一两生于境内,粟十二石死于境外。粟十二石生于境内,金一两死于境外。国好生金于境内,则金粟两死,仓府两虚,国弱。国好生粟于境内,则金粟两生,仓府两实,国强。
以法家商鞅之说,国君应该高兴金生境国外,因为金生境外,等于粟生境内。楚国现在行的就是国弱之道,物资卖出去,金钱收回来,这本是法家极为反对的行为。但楚国的军事技术正在与各国打开距离,这却是法家、或者说秦国最忌讳的,且卖出去的东西不是奇技淫巧,就是可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工业品。
据闻赵秦下个月便要盟好,秦国有没有可能再次把矛头指向楚国这是熊荆这几日不断想到的问题,也是楚国重臣们思考的问题。今日盟好,明日攻伐,以秦国的一贯无信,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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