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肯定是来试探虚实的,这才找这么一个幌子,说要约战。相约而战,宋襄公那时候还是如此,等到孙武子写《孙子兵法》的时候,战争已经是兵不厌诈了。
楚人若真是相约而战,卫缭可以把自己脑袋砍下来。这其实是他的一个短处,就好像‘何不食肉糜’,‘听说那皇帝要出宫,忙坏了娘娘东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一样,不是一个等级的人,无法理解其他等级人的生活和思想。
或者套用后世的名言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庶民出身的卫缭再怎么聪慧,也难以想象真正贵族的精神世界,他即便看到,也只能用‘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这种方式去想象。这是根深蒂固隐疾,难以改变。
幕府里一番商议,骑将很快就奔出军营,奔向烈日下等待的斗常,骑将喊道“大王有命,秦荆乃敌国,无需相见。你若有荆王书信,交于鄙人即可。”
“这便是秦王的待客之道?”斗常冷笑,他鄙视秦国,但这么无礼的相待,隐隐让他动怒。
“大王有命,秦荆乃敌国,无需相见。你若有荆王书信,交于鄙人即可。”骑将又喊了一声,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他如此一侧汗流浃背的秦国骑士则举起了单臂弩。
“小人之举,小人之国。”斗常哈哈一笑,他并不将约战的帛书交给骑将,戎车在秦骑兵的注视下转了一个弯,就这么折返回渭水,回咸阳向熊荆复命去了。骑将愣看着他走,只到他走远,这才想起他将帛书带回,再追已经来不及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
六英宫内,缁衣垂发的扶苏正在背诵《无衣》,四言诗多重复,只要记住了一句,就能背出数句,可是他背到‘修我甲兵’这句时,显然是忘词了。
“修我、修我……”扶苏的眼睛像芈蒨,额头像赵政。熊荆没有见过赵政,只能觉得他像芈蒨。熊荆要考校他的学业,他背《无衣》不是偶然的,八岁前男孩都听从母教,这是芈蒨特意教导的。而熊荆在与秦军决战之前听这首《无衣》,则生出别的感慨。
春秋中后期的主题是楚晋争霸,秦国一直被晋人欺凌愚弄,最后只能投靠楚国——青铜时代,铜锡主要产于长江流域,黄河流域只有中条山才产铜、只有晋南才产锡,秦国如果不与晋国结盟,便只能转而与楚国结盟,不然就没有青铜。
楚共王后,楚国君王的勇武丧失殆尽,吴师入郢,申包胥于秦庭哭了七天七夜,秦衰公亲赋《无衣》,发兵车五百乘(每乘百人)助楚伐吴。正因如此,那日焚烧太庙,秦衰公的神主被楚军巫觋请了出来,并未被烧毁。
秦楚联姻四百年,相互扶持的日子长达三百年。并且联姻一直未决,这样的两个国家却走到今天你死我活的这一步,实在是让熊荆无语。
“母后,舅氏,扶苏忘矣。”扶苏小手指在背后勾扭着,他是真的忘记了后面的词。
“你啊,还不去背咏。”芈蒨把书案上楚纸印刷的诗经递给他,书是打开的,就在《无衣》那一章,扶苏礼过后捧着书退到一边,开始背咏。
“诗不该多读。”熊荆一直看着扶苏,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为何?王弟教我。”芈蒨正帮熊荆斟茶。她没有那天晚上的狼狈,姐弟间温情脉脉。
“读诗会让人生情,君王不可多情。”熊荆道。
“便如大王弟对玹妹妹?”芈蒨咯咯笑起,赵政待她很好,只是没有时间陪她。可身为一个女子,谁又不向望芈玹那样的爱情。
“……”一提芈玹,熊荆头上就冒黑线,这是他最不理智的行为,没有之一。
姐弟俩说话有一件事是彼此都全力回避的,那就是当下发生的战事。芈蒨一笑后迅速正色,道“愚媭以为秦人太过重利,故而……”
“扶苏日后将是秦王,既是秦王,靠诗书是不能做秦王的。”熊荆道。“要坐稳王位,除了臣下的扶持,还要勇武与狡诈皆备。”
“便不能、便不能和母国那般,施行敖制?”勇武就是杀人,狡诈则是算计。芈蒨不想儿子变成那种模样。
“不能。”熊荆摇头。秦国推行郡县制已一百多年,官吏是国家的基干,虽然这个基干正以肉眼看的速度腐化。改成楚国那样,肯定国家大乱——官吏作乱。“若扶苏有所作为,下一位秦王或可行楚国之敖制。他若不能心狠手辣,坐不稳这个王位。”
熊荆直言自己的感觉,他对芈蒨的能力评价也不高,不过这也是他信任芈蒨的地方,他很放心的喝她亲手泡的茶,挥退了试毒的仆臣。
“再便是赵高。”他提到这个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
“赵高若何?”芈蒨急问。这是丈夫的书吏,可比正僕还要信任。
“赵高小人,他已得赵政信任,他日……”熊荆想着很以后的事情,犹豫之后还是说道“他日赵政若薨,此人必将矫诏,立庶子为王而使人杀扶苏。”
“啊!”芈蒨掩住了嘴。未有政治经验的她娇躯巨震,眼泪瞬间就出来了。
“不论如何,哪怕是假意,扶苏也要亲近赵高,如此日后扶苏方能即位。”熊荆建议道。“又或让扶苏常在赵政左右,亲近中尉、卫尉将率。那卫尉图不是伤而未死吗,他倒是值得托付之人。”
“蒨媭牢记定王弟之言,将来以告扶苏。”芈蒨抹着眼泪,点头说道。
看到她这副样子,熊荆心中更加担心,但担心也是没办法。王宫如温室,温室里培育出来的公主真不如宣太后那样凑数成为陪嫁媵侍的野丫头。
“大王……”姐弟俩在宫室里细语,长姜悄声走了上来。他只喊大王,未言何事。熊荆无奈对芈蒨一笑,快步走了出去。
“大王,臣已言两日后与战,然秦人不信我军约战,不允臣入其营。”傧阶之下,斗常一脸懊恼,他手上还拿着那份约战的帛书。
“哦?”熊荆与他一起前往幕府。秦人的这种反应自然在幕府的猜测之内,他对此并不意外。战争不是受秦军的主导,而是受楚军的主导。按计划,两天后就是决战之日,今天、明天晚上工兵就要在渭水上拉线、架桥。决战,实际已经开始了。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王宫苑囿里的甲士并不惊讶熊荆徒步走来,连忙揖礼。
楚军军礼双手相揖很不方便,行李的时候手上夷矛只能靠在身上。熊荆很早就想改军礼,但不知道怎么改,敬礼、捶胸……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见过大王……”越靠近幕府,就有越来越多的将率,熊荆只是点头示意,很快步入了幕府。
作战计划已经初定,幕府里数名地理作出了整个战场的沙盘。沙盘很大,将渭水南北都囊括了进去,经过此前几天的侦察,秦军大致是一个怎么样的阵列,幕府也弄的比较清楚了。
秦军谋士知道拥有火炮、夷矛、重骑的楚军进攻犀利、快速,因此以中军幕府为中心,分前、左、右三个方向,布下了三个军阵。这些军阵没有什么花俏——
士卒数量超过五十万,阵列也没办法花俏,毕竟指挥机构极为臃肿。一个将军所能够指挥的人数,一般情况下就是他目力所及的人数。陆离镜增加了将军的指挥范围,不过战场上军旗、尘土掩目,楚秦两军上将军(大将军)之下都设立左中右三军。
只有阵列是按照战前军议商议的那样布置,交兵以后各个将军实际是独立指挥。这个时候,就要考验诸将、以及诸将以下诸校间的默契和信任了。
秦军的问题不光是精锐之卒不足,还有一个问题是有经验的尉、校军官很不足。赵政就在军中,彼此间信任有,但默契没有。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救是划地为界,各自为守。
渭水以南五里就是中军阵列,推测有六道厚重的横阵,中军面南背北,左右两军干脆横置列阵,一个面东朝西,一个面西朝东,这样三个方向的阵列都是横阵。三个横阵后才是常旗飘扬的中军王幕,中军第一线在渭南五里,中军王幕则在渭南十二里外。
常旗等同于旌旗,常旗一动,三军皆惊,考虑到楚军火炮的射程,这一次赵政的王幕远远的放在了后方。又为了防止楚军骑兵绕后勾击,王幕后还有一支后军,后军之后则是个戎车重车连缀而成的车阵,这是阻挡骑兵的最好办法。
“秦人阵列如此严密,一旦战败,秦王往何处逃?”熊荆不无忧虑的道,说的很认真。
“哈哈……”静待大王说话的诸将闻言皆笑,他们倾佩熊荆视秦人为无物的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