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总是领先于行动,要先有‘定于一’的思想,才有‘定于一’的行动。天下列国谁最早产生‘定于一’思想?当然只能是最开放、最民主的齐国。
这和熊荆所熟悉的后世历史类似。是谁把美帝拖入两次世界大战,进而使其成为世界警察?当然是在全世界推广爱、人权民主至高无上的民主党,难道会是固执的、以为旧大陆一切都肮脏、我们米国人自己过好自己日子的共和党?
怀王时期楚国的外交策略左右摇移,屈原执意联齐抗秦,子兰却‘奈何绝秦欢’。朝廷的反反复复使得楚国遭遇垂沙之败,楚国衰弱后,齐国又被诸国连横攻破。稷下学社诸子四散,齐国再也没有‘定于一’的可能。
然而这些人、这些人所产生的‘定于一’的思想,几十年后被秦国照单全收,所谓‘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这些博士皆产于齐。他们不是孔谦那样的古儒,全是齐儒。古儒和齐鲁的差别就是孔子与荀子的差别,前者旨在复兴礼乐,后者却想重做周公。
统一天下后,要如何安定天下?如何证明该由秦国而非别国统一天下?这是一个大问题。秦国连法吏都要从三晋引入,比法吏高级数等不止的统治理论建设,只能依靠比三晋人更聪慧、更海市蜃楼的齐儒来完成。封禅泰山、五德终始……,这些齐儒为齐湣王量身打造的统治理论,最后全用到秦国头上,秦国一夜之间就有了尚黑的传统。
楚国没有这样的思想,这也是后来项羽分封十八诸侯、并努力维护这个格局思想上的根源。像先君庄王那样称霸天下,耀武扬威的干涉列国不合道义的行动,这已是红脖子乡巴佬一般的楚国贵族最高远、最有出息的想象了。统一天下,哪怕秦人已经开创了这个先例,他们心中真正的想法,仍然是‘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眼下,红脖子成通、斗常要灭秦,乡巴佬庄无地极力反对。因为即便有山路,行军长径也会很长,一旦秦军伏击,必然遭受惨重损失。以充分的理由,乡巴佬把红脖子驳的哑口无言。
不死心的红脖子又开始唠叨上洛的庶民,说若是不灭秦国,这些庶民会如何如何。乡巴佬反驳了一大堆,林林总总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粮秣都给了钱,他们的死活关我鸟事!
熊荆本想问计,没想到两拨人叽叽喳喳的吵了起来,庄无地话音未落,他就一掌拍在矮几上,震的茶杯跳起又落下,他喝道“放肆!不佞在问何计,无计可行,那便按乙案行事!”
作战司有好几套作战计划,一听‘按乙案行事’,连斗于雉都忍不住了“大王甚不可。若行乙案,前功尽弃也!”
“那便快想计策!”熊荆没想好气的道,他又狠狠瞪了庄无地一样,怪他直言无忌。
“若有谷道,臣愿领兵先行!”成通再次大喊。“臣便是死,也要击破蓝田之秦人。”
“谷道何在?”熊荆看也没看成通,他感觉成通最近一段时间不对劲。
“谷道……”谁也不知道谷道在哪。此前知彼司费了极大的努力,千方百计收买此地的亭长和亭长以下的求盗,也只探寻到了石门道。
“报——!”恰巧响起的军报,进来的是妫景和封人纠,两人还带着一个身着葛麻的庶民。
“拜见大王、拜见大王……”庶民谁也不看,跪下就对前面磕头,身上透出一股恶臭。
“启禀大王,臣已觅得谷道可出蓝田!”妫景脸上的笑意无法掩饰。
“在何处?”熊荆、斗于雉、成通等人疾问。庄无地也很吃惊,他本以为楚军到此就要打马回转,没想到真被妫景找出一条路。
这条路就在蓝田道的南面。若要用什么东西来形容的话,那就是一只脚踩着一个斜坐于地,只有半胸以下、细腰丰臀的少妇。脚跟踩的位置是腰,脚尖踩的位置是并合在一起的小腿。不过这样的比喻有些失衡,因为这只脚太大太长。
具体的路线,是从脚尖东南二十里处往西不往北,走山的南面而非山的北面。顺着充满曲线的腿臀,先往西行,再缓缓转北,大约一百里左右就到了腰际,这里是一条叫做辋川的山涧。辋水出山涧,与东面横着流来的霸水相汇于蓝田县城东侧。等于说,这条山道如果可行,连霸水都不要渡,沿辋水北出就是蓝田县城。
“秦人为何不在此筑坝?”庄无地怀疑最多,最先开口。仍然跪着的庶民一口土话,只有几经交流的封人纠才能听懂,最重要的是他已去了一次。
“禀大王,辋川川口距蓝田十里,此处两山对峙,川水急下谷道向北流入霸水,若不顺水而下,不可行也。”封人纠道。
“你是说,此路未通?”熊荆露出失望之色。
“虽未通,然可通。”封人纠道。这正是他求见熊荆的原因。“难行者不过五里,川口最窄,然可以火药炸之。且此路不经七盘岭,行军甚便。”
封人纠指着此道的东面。不管是蓝田道、流峪道,还是日后的石门道,出上洛城都是往西北走,直达靴尖附近再分叉。这条道却是出城后往正东,走六、七十里后才顺着着山势往西北,在最宽大的臀侧并入辋川道。
这条路九成五的部分要比蓝田道好走,只有最后半成难走,尤其是川口弯曲成一个标准的’s’型。封人纠想炸开的,正是这个扭曲的川口。
“需火药几何?”庶民已经下去领赏了,熊荆问起了炸药消耗。“凿开石壁又需多久?”
“川口外有秦军设备,臣只在陆离镜中观之,不知是何种石壁。”封人纠道,皱眉中,他大致估了一个数字,“火药两百吨。方能炸开川口供大军通行。”
“不开又若何?”熊荆并不心疼火药,火药本身就是消耗品。
“那便再加一百吨。”封人纠毫无把握。
“大王,臣以为难行者不过五里,既如此,士卒可翻越山脊。”成通急道。“未有火炮,我军也能大败秦人。”
“臣以为可也。”斗于雉一直在细看整条辋川。“此川出山前宽过半里,长逾十里,大军至此不惧秦人有伏也。大王可知此为何处?”斗于雉忽然指着辋川口西面的土塬问道。
辋川是山与塬的分界线,在其东面,东西走向的大山将谷道封得死死,蓝田道、流峪道、石门道,只能从山脊断裂处出山。出山后便是平行山脊、东西流向的霸水;辋川以西,徐徐山势逐渐低矮平坦,最终与霸水西岸的土塬相接。
斗于雉问的地方熊荆知道,这里不论古今都很有名“此白鹿塬也。”
“若我军能行于白鹿塬上,而不出辋川口,秦人若何?”斗于雉说起了一种设想。
“如此炮车、马车不得过。”庄无地考虑的还是辎重和火炮。
“秦人在蓝田以东待我,而我军却出白鹿塬,在塬上居高临下而冲之,秦人必败!”斗于雉看到了胜利的希望,虽然还不确定楚军能不能翻越山脊。
“速速侦之!”熊荆看向妫景,他必须确认可以出白鹿塬。
“大王,臣以为大军当速行也。”时间宝贵,成通不想等妫景的结果,再等就来不及了。
“舟楫何日可至?”熊荆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身侧的军司马庄无地。
“明日可至。”丹水已经疏通,只是舟楫还在一百多里外。
“善。”熊荆不再犹豫,道“击鼓。”
上洛城幕府击鼓的时候,咸阳太庙全是巫乐。身着爵弁服的赵政不是在祷告先祖先君,而是在诅咒楚国——既然正朝已宣布‘有奇计可阻荆人于蓝田者,重赏’,那诅楚这个传统项目就不能轻弃。八十三年前楚军攻至蓝田,先君昭襄王也祭拜太庙以诅楚,结果楚军狼狈退走。现在楚军再来,自然还要诅楚。
“有秦嗣王,敢用吉玉瑄璧,使其宗祝邵鼛布忠,告于丕显大神巫咸,以底荆王熊荆之多罪。其人内则暴虐不辜,杀人不死,虐杀庶兄,自称蛮夷,引南蛮以入中国;外之则冒改久心,不畏皇天上帝,及丕显大神巫咸之光烈威神,淫佚耽乱,又夺寡人之妻妾。
今亲率虎狼之军,亵渎雷神之器,以临加我,欲灭伐我社稷,伐灭我百姓,求蔑法皇天上帝及丕显大神巫咸之恤。祠之以圭玉、牺牲,逑取我边城新隍,及邬、长、亲,我不敢曰可……”
高台玉帛牺牲下,诸巫力舞,傧者大声念着诅楚文,赵政身后,群臣伏拜。此时的他不再像那日那般仓皇无助,现在出蓝田的谷道全数封死,蒙恬率领的大军一日五舍,后日便至。后日,哪怕是栈道未毁、堤坝未筑,楚军两日也不能赶至蓝田。现在他担心的不是熊荆出谷一战,而是担心熊荆不出谷一战,真要那样,那所有布置就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