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纳托利亚,乌鸦能为人占卜凶吉、预测未来,人们把它们称为神鸟。白嘴鸭十分羡慕它,也想这样做。它看见有人从路上经过,就飞到路边的一颗橄榄树上,大声地叫起来。地上的人惊奇的听到了白嘴鸭的声音,转过头来看了看,其中一个人说‘朋友们,我们赶快走吧。这是一只白嘴鸭,它的叫声根本就没有作用。’”
古老的寓言从亚里斯多德四世嘴里说出,经过毋忌的翻译,最终变成古朴的雅言,没有坐在宴席中央的秦王赵政听后哈哈大笑。他是非常聪明的人,夷狄大人讲这个故事是在讽刺李斯,这一路上李斯都在挑起争端,然后被夷狄大人反驳。
“大人诙谐。”赵政笑完对亚里斯多德四世揖礼,请问道。“然我大秦首要之敌,乃荆人也。寡人敢问大人,如能才能大败荆人?”
战国时期列国君王都礼贤下士。邹衍到魏国,魏惠王亲到郊外迎接;到赵国,平原君侧身陪同,亲自拂拭他的坐席;到燕国,燕昭王拿着扫帚走在前面帮他清扫道路,自己坐在学生的坐席上向他请教,又建了碣石宫请他居住。
赵政尊敬亚里斯多德四世,不过是战国君王的礼贤敬才的遗风罢了。他让亚里斯多德四世坐主席,以弟子礼请教他,史官、僕臣,乃至很多宗室大夫不但没有异议,反而认为是美德。唯独李斯这个客卿出身的大臣很不自在,将亚里斯多德四世的言论斥之为蛮夷之道。
“楚尼我曾经去过。”亚里斯多德四世在赵政的期望下说起了楚国。“那是一个……,一个很混乱、又很有希望的国家,她有全世界最好的铁、全世界最好的商船、还拥有罗马人的火山泥,它可以建造高大的城墙,要想击败楚尼几乎不可能。……但是,”
亚里斯多德四世说话的时候,所有人全安静了下来。每每发言,他不是能让诸人知道昆仑山以西的世界,就是能说出诸人闻所未闻的道理。
他说楚国拥有全世界最好的铁、最好的海舟,诸人对此非常失望。他们本以为‘已知世界’还有更好的铁和海舟,没想到楚人的就是最好的。倒是火山泥的说法让人耳目一新,罗马人如果有火山泥,那是不是说秦国也能有火山泥?
诸人如此希望,赵政却很想知道他‘但是’后面的东西,亚里斯多德四世说完‘但是’就好象说完了一样,低着头在俎上用刀小心的切肉——
回到索格底亚那,整理那半本游记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真是太过愚蠢了。东亚蛮族并不知道希腊文明如何伟大,更不知亚历山大大帝的威名,而自己以为他们知道。他还不如索格底亚那人,仅凭一个石榴就把楚尼人哄的团团转,几杯大麻汁就换到无数楚尼铁。
这一次来,他带来了比大麻汁更有效的忘忧酒,带来了一顶特制的王冠,还有一个破产却狡猾无比的索格底亚那商人和一堆在巴克特拉失业的贫民。同时他说话也开始欲擒故纵。
“敢问大人……”等了良久,亚里斯多德四世已经切完了肉,喝着万里迢迢带来的葡萄酒,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话没有说完,等不及的赵政只能开口。
“请大人赐教。”赵政一揖当地,他急欲知道‘但是’后面的东西。
“请大人赐教。”跟着他,在场的臣子除了李斯,余则也揖向亚里斯多德四世。看着蛮族的君王如此尊敬,他开始微笑,以前在楚国受到的‘侮辱’又一次获得了小小的抚慰。
“不必。”赵政见他笑起,就要挥退群臣,亚里斯多德四世不想他这么做。“要毁灭楚尼几乎不可能,但要打败她,虽然很不容易,却不是不能做到。
有些国家,军事上的进攻不如政治上的挑唆,因为这样的国家内部的力量很强大,造成的混乱会让她的力量变得分散,最终虚弱无力;有些国家,政治上的挑唆不如军事上的进攻,因为这样的国家内部已经虚弱无力,政治上再怎么挑唆也不可能演变成混乱或者变革,但正因为没有内部力量的支撑,只要在战场上击败他,这个国家就会迅速灭亡。”
亚里斯多德四世是已经世界最渊博的学者之一,他的政治学视角是赵政闻所未闻的东西,一时听得发怔,身后的史官奋笔疾书,不漏一字。这时候亚里斯多德四世正盯着赵政的眼睛,道“楚尼,就是前者;秦尼,则是后者。”
毋忌把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时候,赵政无端打了一个冷颤。好在这时候亚里斯多德四世已经挪开了目光,开始下面的论述
“楚尼有君主,也有贵族。她的权力由君主和贵族共享,这是一种少见混合政体。罗马人也是如此,他们没有君主,只有贵族,但在贵族之外还有公民。她的权利由贵族和公民共享,也是一种少见的混合政体。
每一种政体都有自己的优点,也有自己的缺点。政治上的挑唆就是要根据政体对一群人进行鼓动,让内部的力量相互争斗,而乐于这样做的人,往往都是政治上的失意者……”
亚里斯多德四世说到这里,大多数人已经听不懂了,赵政听得半懂半不懂,毕竟这本就不是华夏原有的东西,更确切的说,这不是周人原有的东西。
周人并未有意识的区分人与自然,而是认为‘天人合一’、‘天人合德’,故而圣人要‘法天’、‘法地’、‘法四时’。既然人与自然没有区分,那也就没有独立于万物之外的人。
家是国的原型,国是家的扩大。社会是一个整体,君、臣、民三者利益必须一致,不然‘上下交征利而国危’、‘争必乱,乱则穷’,尤其是不能‘一人一义’,这不但会使国家大乱,还会使天下大乱。
既然没有独立于万物之外的人,自然不会也有由个人组成的利益集团,更直白的说,华夏的权利特征是只可以串联,绝对不能并联。
‘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可以无君’、‘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君者,国之隆也。……隆一而治,二而乱’、‘王者执一,而为万物正。国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子必执一,所以持之也。一则治,两则乱。’……
诸子大多认为权利必须‘一’,只允许向下垂直授权,绝不允许纵向分权。
亚里斯多德四世没有这种根深蒂固的‘一’的观念,即便楚国里里外外上下一体,他也还是看到了许多纵向的、可以与王权、贵族势力争斗的利益团体。用后世语说,那就是阶级。
楚尼本来就有很多贵族,熊荆即位后又增加了誉士。庶民可以成为誉士,可实际上成为誉士的大部分人都是贵族子弟或者没落的贵族子弟。奇怪的是,楚尼君主又有宣布儿童只要到了八岁,不分男女都可以入学。
教育是贵族优于平民的根本。楚尼人重视教育是好事,然而从学园出来的儿童如果不能成为贵族或者誉士,他们难道真的心甘情愿回家种地?
楚尼政治体系中虽然给予了平民舞台,却没有给他们权力——他们只能站在王廷门前的大廷,否决那些涉及自己、会直接伤害自己利益的东西,然而他们是国家的一员,是最多数,君主和贵族的每一个决策都对他们影响深远。他们有权参与决策,更有权左右决策。
在雅典政治中,贵族与平民之间的矛盾是所有政治矛盾中永恒不变的主题,亚里斯多德四世随口就能说出十几种挑起平民叛乱的方法,整个古希腊政治史就是一部贵族平民斗争史。
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赵政才明白蛮夷大人要做什么。用华夏政治视角,这就是国人暴动,西周时周厉王的故事。楚国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就是楚人从不愿提起的‘庄蹻暴郢’。
“奇计也!”一想到庄蹻暴郢,赵政的脑子就轰响、浑身振奋。鄢郢之战白起能胜得那么利落,深层次的原因就是庄蹻暴郢后,楚国上下离心,政治混乱。所谓‘楚兵殆予垂沙,唐蔑死,庄踽起,楚分为三四。’白起打的只是个分裂成三、四块的楚国,焉能不胜?
“大王甚不可!”凡是蛮夷支持的,李斯就要反对。亚里斯多德四世刚刚说完,李斯就开口说不可。
“为何不可?”赵政语气里全是责怪。
“以其所说,鼓动荆人暴郢,然我大秦若何?”李斯反对确实有理由。阶级斗争乃洪水猛兽,一旦引入,势必会造成连锁反应,摧毁儒家浑然一体的家国体系。“今日荆人暴郢大王大悦,他日黔首暴咸阳,大王悦乎?”
“一个太监怎么能做男人才能做的事?”听完毋忌的翻译,亚里斯多德四世笑起。“在秦尼,君主可以撒谎,没有人敢指责;但在楚尼,君主不敢撒谎,一旦撒谎,所有人都会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