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朱方港东面的岬角后,少司命号豁然出现在码头人群的视线中。这艘三年前去往东洲的海舟舟身微微向左侧倾斜,吃水线附近的包铜像被无数虫子啃食过,显得很不整齐。在六月柔和的东南风下,鼓胀的风帆正把它吹向出发的母港。
‘当——、当——、当——’朱方城内的铜钟正在敲响,几乎全城的人都在码头迎接这艘直到今天才迟迟返航的远洋海舟。熊荆被群臣簇拥着,见少司命号马上就要入港,群臣一个接一个揖道:“臣恭候大王得东洲之谷。”
少司命号返航的消息通过飞讯先一步传到郢都,当日郢都震动。第二日熊荆便出郢都,亲自到朱方迎接少司命号返航。少司命号上,装有东洲之谷。
“回来便好。”熊荆的激动难抑压抑。提前一千多年将红薯、土豆引入东亚,这自然值得铭记庆祝。为此,天下最好的画匠以及塞琉古应邀来到楚国的雕塑匠人正在一旁作画、塑像,熊荆命令他们必须清楚的记录这伟大的一刻。
“落锚——”为了迎接少司命号,半个朱方码头都清空了。海舟毫不费力的入港,收帆落锚。
“抛缆——”舰长红牟沉稳的声音,红牼就站在他身边不言。
“抛缆!”粗大的缆绳被水手抛下了海舟,被紧紧的系牢。这时众人才看到,随着少司命入港时的转弯,它右侧后方的包铜片全部不见。
“臣……”红牟此时有些凝噎,在父亲的陪同下,他对着熊荆郑重的揖礼,然后奉上一斗洗得鲜红的红薯,道:“臣远赴东洲不辱使命,觅得东洲之谷,献于大王。”
“臣远赴东洲不辱使命,觅得东洲之谷,献于大王。”也许是职业的关系,巫觋横生死见得多了,他语态平静,将一斗已经长出嫩芽的土豆奉上。
熊荆身侧的长姜与昭黍双手接过他们手上的东洲之谷,转奉于熊荆案前,群臣的目光也随着东洲之谷转移。他们曾被粟特人用石榴哄骗过,要不是大王很早就说过东洲有三谷,这一次他们也不太相信。
红薯还是两千年后的红薯,红皮黄心;土豆非常瘦小,洗的很干净,然而略显粗糙的表皮、坑洼处仍显泥色。群臣本以为大王会品尝东洲之谷,可熊荆心里却知道它们的代价。
“红卿,”熊荆喊了一声,红牼两父子一起看了过来。“少司命号、朱雀号还有几人?”
“臣死罪。少司命号、朱雀号去时五十九人,而今只九人得返。”红牟伏拜顿首,泪流满脸。
与去往红洋的海舟不同,考虑到长达半年的航程,前往东洲的舟员越少越好。越少,给养才能装得越多、维持的越久,但这也给遭受风浪后修复帆船带来了隐患。按红牟的叙述,舰队将要抵达东洲时突然遭遇了冷锋。太平洋东岸冬天的冷锋极为暴虐,如同因为粗制滥造而沉没的后世著名宝船阿托卡夫人号一样,朱雀号也在风暴中断裂,而后迅速沉没。
海水冰冷,落水的舟员很快就被冻死。更为结实的少司命号则被飓风卷向了礁石,撞击后右侧大面积塌陷破裂,海上成吨成吨的涌入,好在礁石周围海水较浅,整艘海舟得以搁浅不沉。但是厄运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二天修船时,正在水中修补的木匠连同数名水手遭到鲨鱼的攻击,总共十八人的少司命号上最后只剩下完好无损的十人。
没了木匠就没办法修船,即便勉强钉上破口也不能保证远航,更致命的是粮秣被海水浸毁,罐头也在风暴中散落不少。当红牟等人准备登岸狩猎时,太平洋东岸无数洄游回内陆河产卵的大马哈鱼将他们带到了内陆,也遇见了住在河边,以大马哈鱼为食的杜华逊人……
红牟落泪,另外八人这时也泣不成声。如果不是楚国派出了第二支舰队,他们估计要数年才能彻底修好少司命号,同时诓带着印第安人水手返航。
抚慰完红牟等数人,莠尹孙余将红薯分与群臣。群臣要等熊荆先吃,熊荆开始嚼的时候,他们小心的咬下了一块红薯。
“似梨又非梨。”淖狡大嘴巴一张,一根红薯就吞没了。红薯确实多汁,却不知他怎么吃出了梨的味道。
“似芋……,非也非也。”昭黍也分得一根,他本以为味道应该像野芋,入口后又不像。
“乃类藕。”骆开常吃莲藕,他觉得红薯与藕类。
“敢问大王,此为何物?”每人一根红薯,很快就吃完了。这种东西第一次吃口感确实不错,最重要的是多汁而香甜,吃了一根还想吃第二根。
“此物色红,当红薯也。”左史细心,东洲三谷为红薯、土豆、玉米。现在吃得红色的自然是红薯,黄白带绿,圆滚滚的应该是土豆,至于玉米尚未寻得。
“此物当如何载种?”莠尹孙余问道。东洲三谷已得其二,如何种植是一个问题。
“臣之所见,殷人以鱼种之。”红牼闻言答道,这时候熊荆还在吃最后一根红薯。
“以鱼种之?”群臣大讶。殷人实际就是几百年前渡海东去的夷人,去之前他们已经会种粟、种麦,不清楚为何以鱼种之。
“殷人种时先掘土,置入一鱼,种入其中,后以土掩之,种一根秋后可得十数根。”红牼细说起自己所见的一次东洲之谷的种植。
大马哈鱼产卵后随即死去,死去的鱼很快腐烂,恰好可以拿来做肥料。这是殷人,每年洄游的大马哈鱼他们都吃不完。楚国造了不少渔船,却还没有奢侈到用鱼来做肥料。
“大王……”群臣错愕殷人种谷的方法,这种匪夷所思的种植在楚国是行不通的。
“恩。”熊荆这时才把最后一根红薯吃光,见孙余问只是‘恩’了一声。吞咽后才道:“何必要鱼?埋入土中,施肥浇水即可。”
熊荆说的简单,再想又觉得红薯似乎不是这样种的。好像是种红薯藤,把红薯藤买入土中,自然就长成了。“不对。”他再道。“先需育苗,育苗后再种于土里,施肥浇水即可。”
熊荆说的犹豫,可不管是直接种入土中,还是先育苗再种入土中,都是种入土中。为求保险的孙余心里已经打算去找些鱼来。谷种得来珍贵,万不能疏忽大意。
“敢问大王,土豆又当如何种之?”孙余再问。
“切成数块,埋入土中即可。”种土豆熊荆知道的更清楚一些,火星上还种过。
见熊荆说的更加轻松,孙余愈发觉得要去买鱼。待他问完,犹自怀念红薯味道的淖狡指着案上那一斗没动的土豆问道:“大王,土豆可生食否?”
“土豆当熟食。”看到土豆已经泛青,有几个还发芽,熊荆摇头道:“此时有毒,不能食。”
“此时?”孙余听闻此言立即追问。“敢问大王何时可食?”
“其芽有毒,无芽则可食。”熊荆道。“豆种下发时,必要叮嘱庶民不得食其芽。”
“如此,当刊载于大楚新闻之上。”昭黍建议。
“不可!”余人正要答应,淖狡大手一挥,大声反对。“东周之谷乃我楚人以命得之,若被他国、秦人窃之,知其种法食法,于我大害也。臣以为东洲之谷不得外传,以免秦人得利。”
粮食是军事的基础,更是整个国家的基础。东洲之谷先不说其产量如何,光是它能在收粟后种植,就可以使粮食产量增加数千万石。宿麦并不是什么地方都能种的,宿麦生长需要水,尤其在春季拔节抽穗期间需要大量的水分。一些少雨、又不能灌溉的地方不能种宿麦。
这也恰是秦国无法种宿麦的原因。所谓‘东方宜麦’、‘关中俗不好种麦’,根本原因是宿麦没有粟耐旱,而关中降雨量一般在五百毫米左右,比黄河下游少一百毫米以上。关中种麦,要到董仲舒(生于河北枣强)上书汉武帝,才逐步推广。
大部分地区只能一年一种的秦国,如果得了收粟后可再种一季的东洲之谷,那就不是三年一伐,而是六年一伐、十年一伐了。
“臣以为然也,”孙余也很警觉,他知道一年两季意味着什么。“必不能使秦人得此谷种。”
“臣等亦以为然。”群臣附和道。“当寻良策以不使谷种外传。”
秦人如果得到红薯、土豆,一年两收,对关东四国更不利。只是,种在田里的东西,很难不被外人窃取,尤其是红薯。熊荆依稀记得,西班牙人在菲律宾也禁止红薯种外传,后来好像是偷了一根红薯藤,摘去叶子摸上泥,假装是绳子带出菲律宾的。
“此事还当再行商议。”熊荆斟酌说道,他想起了赵国。
“请大王广传之,东洲之谷需以鱼种之。”孙余建议道。“秦国无鱼、少鱼,不可种也。”
“可。”宣传可以这样宣传,只是熊荆问起一个当下的现实问题:“然赵国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