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朝向来短暂,今日只因宣布封赏,时间已经拖到很晚。散朝之后,孟昭含着笑,镇定自若的走出大廷,几个相熟的鲁地朝臣围了过来,却不知说什么话好。刚才的对答,孟昭显然是被大王逐出了朝堂,今日再也不能临朝听命。
“大王贤而不仁,我不得不谏。”孟昭揖向左右,告之原因。
“大王似不喜儒者,子索回鲁地亦无不可。”大王先是任由恩师荀卿离去,对鲁地大夫也不甚耐烦,年轻气盛的浮邱伯很自然的提议,他对这个楚王失望的很。
“回府再谈吧。”垂垂老矣的孔谦低声说了一句,约孟昭、浮邱伯一同回府。
孔氏自孔子起便是鲁国显族,天下闻名,而后经孔鲤、孔伋、孔白、孔求、孔箕、孔穿,一直传到八代孙孔谦。孔谦曾任魏国安釐王之相九月,可魏安釐王不采纳其治国大计,遂告病而归。楚灭鲁后,孔谦为春申君黄歇所请,入朝为楚臣。
“见过索伯,见过邱伯,见过玄伯……”孔府在郢都东面,这里是贵人居所,大儿子孔鮒见孟昭、浮邱伯、吴宣等人与父亲一起回府,当即向众人揖礼。不一会,听闻孟昭等人至府,府内一些修史的儒者,孟寓、孟舒父子也出来相迎。
“大王今日又言九州不过是中洲东面一隅,还讥讽我等乃坐井之鼃,以为天只有三尺。”浮邱伯是荀况的弟子,恩师就是被楚王气走的,所以他对楚王多有怨言。
“大王又言世界之事……”最年轻的孔腾到底年轻,对新奇的东西不免好奇。他本是笑着的,见父亲孔谦看过来,赶紧缩头不言。
“世界诸洲乃巫觋编造,不得信也。”吴宣是吴起之后,吴起早年学儒不成,他倒成了地道的儒生,与孔谦等人志同道合。“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天下之外便是有邦国,也是蛮荒之地,怎及我巍巍九州?”
“可惜大王虽贤,却不崇儒,反自认蛮夷,奈何?”孟昭再叹。
“天下十数年内当有大变,今大王厉兵秣马,看重甲士,情有可原。”毕竟是做过魏相的人,哪怕只有九个月,孔谦的见识也非孟昭、孟寓等人可比。
“正是因为天下大变,非一于秦便一于楚,我才如此看重大王是否崇儒。子慎兄难道不知?天下若由楚国一统,天下士人皆崇儒学,先贤之大业成于你我之手,此何等伟哉。”孟昭自己描绘自己陶醉,仿若天下士人读的全是孔孟。
他如此,在座其他儒生也无限向往。可浮邱伯残忍地打破了他们幻想,他提醒道:“子索切莫忘了,大王自称蛮夷,不说无意一统天下,更是无意推崇儒学。”
“好好的人不做,大王为何要做蛮夷?”孟昭气愤道。
“楚人本就是蛮夷。”童言无忌,刚立冠不久的孟子五代孙孟舒答了一句,他父亲孟寓也看了过来,和孔鮒一样,他也赶紧缩头不言。
“子伯如何得知,大王无意一统天下?”孟寓没有气愤大王自认蛮夷,他在意的乃是天下大势。他本来是朝召不受、一直在家的,可是楚王要编撰鲁史,他当即被孔谦请到郢都。一个是孔子八代孙、一个是孟子四代孙,两人交集很多,谈论天下之势也不少。
“某次,恩师言与大王:‘天下不归于一,战乱如何止?’大王对曰:‘天下如归于一,后人会忘战必危,且西北之地不通大海,不要也罢’。”浮邱伯说罢叹息,“大王并无一天下之心,只有心向大海之意。我观那世界之图,依图所示,确可由东海南下,行至极西之地。海路素比陆路便捷,既然能循海路,何必要循陆路?”
“西北乃凤鸣之地,极西乃蛮夷之地,怎可弃西北而取蛮荒?”吴宣又道。他是标准的天下主义者,即便有天下之外有世界,世界也全是蛮夷。
“西北多山,楚人确不喜山地而喜平地。”孔谦插言道:“若楚国亦喜山地,当今天下霸者必不是秦国而是楚国。”
“敢问子慎何出此言?”吴宣有些不明,故而请教道。
“千年前,楚人之祖鬻熊迁于丹水之侧的荆山,而后受封立国,一直到今日,都未曾往西拓土,而是往南、往东、往北,子上以为为何?”孔谦问道。
“这……”千年前的事情吴宣知道得不多,可一旦被孔谦挑明,又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荆山就是析地,其西面全是山地,可楚国千年来一直开疆拓土,就是没往西打,而是往其他三个方向打。
“若是楚人得巴蜀而非秦人得巴蜀,天下之势自不相同。”孔谦感叹了一句。“我等所为,不过是编撰鲁史,以使儒家不灭罢了。天下士人若心向圣贤,先贤之伟业自当有成。”
孔谦是老人,他觉得楚王准允鲁国复国已是恩赐,天下如此之大,不说楚国未必一统,便是一统了,也未必可皆崇儒学。
“子慎兄谬矣,荀卿已入秦国,欲再次游说秦王,而楚国有钜铁、有钜甲、还有投火之器、四百步之荆弩,未尝不能与秦人争天下。大王不崇儒,若我等能使录取之生多为儒生,日后再执掌郢都师校,楚国必成尚儒之国。”
师校,是相对于军校的存在。军校培养的是军中将率,师校培养的就是日后乡学里的先生。第一次听说郢都将办师校,孟昭就打上了师校的主意,当然,不是为他打,他虽然氏孟,却非孟子嫡系,而是旁支。
“子慎兄乃圣贤之后,做郢都师校之祭酒,如何?”孟昭狡猾的笑。
“即为祭酒,又能如何?”孔谦不觉得孟昭的点子有多好。“我闻乡学之书皆由大王亲自监督编撰,绝非鲁地学子所学之五经。”
“大王新政乃朝国人而议国事,五经乃天下士人必读之经,如何不为乡学之书?”孟昭笑道。“敢问诸君,若朝国人议定乡学必学五经,大王奈何?”
何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新政自公布之日起,孟昭就看到了朝国人之政的利弊。利者,朝国人可使民意直达郢都;弊者,则是王命和朝国人有一种天然的冲突,若是发自郢都的王命与外朝朝议结果不合,那怎么办?
当然,这么大的漏洞燕朝重臣们必然已经发现,可在他们没有补上这个漏洞之前,孟昭打算利用这个漏洞推广儒学。
所有人都沉默了,朝国人而抗拒王命,这是谁也不敢想的事情。孟昭再道:“大王许是历经厮杀,言辞间杀戮之心极重。今后若为天子,必要郁郁乎文哉。我等所为,当先以子慎为师校祭酒,后朝国人而教五经,再倡周礼、习雅言,最后使大王一天下而止战乱。如此,方现先贤之宏愿。”
“子索这是要以儒变楚?”目瞪口呆之余,孟寓叹了一句,他与孟昭年岁相仿,可怎么也没有他这样的恢弘志愿。
“自当如此、自当如此。”吴宣很是兴奋:“我等唯有如此,先贤大业方可成。”
“若大王不要我回家,我也要告病返乡。”孟昭再道:“本月末、下月初曲阜将行国人之选,我必以此宏愿游说诸君子,使选我为鲁地国人。”
伟大的理想、干练的行动,孟昭与孔谦等人会后第二日就离郢返乡。正朝视朝时七百余人,少了一个大夫谁也不会大惊小怪,何况是大王让他回家之人。就在孟昭离郢的当日,第一批至莒的王卒士卒也登船东下,伐齐之战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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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赵王为大王奏瑟。”秦国河内郡中牟城,秦赵会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饮酒正酣时,秦王政对傧者使了一个眼色,傧者当即要赵王为秦王奏瑟。
蔺相如之事秦赵两人人人皆知,相邦建信君忙道:“寡君可奏瑟,然亦请秦王为寡君击缶。”
“寡人不欲击缶。”秦王政似乎是喝多了,话里全是醉意。他身边站着几个力士,即便没有力士,建信君也未必有五步颈血溅的胆量。
“赵王不奏瑟,欲轻大王乎?”昌平君熊启的瞪着赵偃。
“秦王不击缶,欲轻我赵国乎?”建信君反问道。
‘咣当——’盛酒的缶被秦王政扫到了地上,他拍着几案,怒道:“为何不闻瑟音?”
缶砸在地上,就像砸在赵偃心里,他苦涩道:“寡人奏瑟便是、奏瑟便是。”
瑟早就准备好了,赵偃一说奏瑟傧者就送了上去,他不懂奏瑟,那瑟音奏的高高低低、杂乱无比,然秦史依然写道:十年正月亥正,大王与赵王于中牟会饮,令赵王鼓瑟,赵王从之……
“瑟艺太拙,止。”秦王政听得厌烦,令赵王止奏。他又道:“今日会盟,既为秦赵弥兵,那便取鸡狗马之血来。”
弥兵才是本次会盟的目的,听闻秦王招人取鸡狗马之血,赵偃心中的委屈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很快,傧者便端来血盆,秦王最新从定,他持玉誓道:“寡人今与赵王会盟弥兵,秦军不再攻伐赵国,若违此誓,若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