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赐胙!”熊荆要表达的意思讲完了,身旁的傧者便高呼赐胙——在中原是周天子赐胙于楚国,可在整个南方,则是楚国赐胙给前来朝贡的各部落方国。以往都是一块腊肉,加几匹素绢就打发了使臣(太小的部落可能连赐胙都没有),可今天楚王加赠了十柄宝刀,使者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恨不得现在就飞回部落报告消息。
赐胙完毕,下面便是就宴。正寝燕朝并不狭小,除去正中间的中庭,四面的堂、室也可以设宴;正朝也是如此,与宽大的中庭相比,四周的堂不过是宽度稍微窄了四分之一,再加上堂与廷之间的室,室两边的夹,堂两边的房,两朝设席宴请千人并不困难。
王宫内钟鸣鼎食,茅门外的大廷终于对庶民开放,人们围着火堆旁跳舞的巫觋,自己也跟着跳了起来。大廷之外,王宫后面的大市、东城西城,只要稍微宽广点地方,也燃起了熊熊篝火。没有人呆在家中,都在外面欢呼以庆丰年。唯一遗憾的是整个郢都除了百官和造府工匠,男子全部出征,以致狂欢之夜难见男女之欢。
“楚国大军尚在城阳,据闻又与秦国约定水战,水战之后方歃血从定。”并没有与庶民去大廷上凑热闹,弦兑带着白宜等人只在郢都城内走马观花。天下列国,只有楚国祭祀是在晚上,古老的传闻表示:楚国立国后第一次祭祀所用之牺牛是偷来的,故而以后全是晚上祭祀。
“大王已从秦使,不与楚赵合纵。当今天下,唯楚齐两国可得安宁。子弦啊,我等何日才能见到楚王?”白宜入楚之前已经得知魏国不参与合纵的消息。魏国不合纵,秦国又与楚国议和,那倒霉的便只能是赵国了。
白宜一说见楚王,猗赞、子缭、孔襄几个都看着弦高,大家来楚国全是因为弦兑能见到楚王,若是见不到,那这一次就是白来了。
“腊祭之后便可见楚王。”弦兑自己也搞不清是何时,但宫里传出来的话便是如此。
“腊祭之后楚王要见的是军中誉士,说要连宴十日。”猗赞连连摇头,很不抱期望。
楚国人肯定是疯了。战死的士卒说要全部葬于郢都,三四万人入葬那可是一笔巨金。棺材不过三四百钱,关键是死者必须衣二十九件入葬,如此方合天数。衣服一件虽不及百钱,可二十九件要费数千钱,这样葬下来,花费最少也要两万金。
入葬如此,封赏也是如此。大军全在城阳,不送去酒食犒劳,反而劳民伤财的要有功士卒全赴郢都就宴,而且是在王宫里连宴十日,这得花多少钱!
勤俭才能持家,猗氏能有今日之家财,与节俭是分不开的。当然,他如此节俭也还不如鲁地的曹邴氏,所谓‘俯有拾,仰有取’,曹邴氏要求家人一举一动都要有所获,不然就不动。今日腊祭诸人曾邀曹邴易出门一观,那曹邴易却说观之无利,就是不出门。
猗赞心中大呼楚人败家,可他不过是个魏商,不是楚臣,也就只能大呼摇头而已。他提及王宫连宴,弦兑当即抹了把汗,道:“即便连宴十日,我等也可在十日之后再见楚王啊。”
“十日之后已是岁首,楚王新立,当行庙见之礼了。”白宜祖上是魏国大臣,对国事的了解深于弦兑等人。“腊祭既由楚王主祭,庙见之后楚王必要亲政,即位之初国事繁多,要见我等估计要在春夏之间。”
猗赞听闻见面要在春夏,顿时有些失望,与其如此不如先行返魏,待春夏之交再来楚国。他如此想,子缭却道:“楚王未龀,果真可亲政?”
“可祀可戎,为何不可亲政?”白宜究竟有家传,政治的领悟力极高。
“男子二十而冠,此为礼法。”子缭站在反对者的立场尝试反驳。“便是秦王,亦二十二岁方加冠亲政,嫪毐之乱、文信侯去职,皆与此有关。楚王未龀而亲政,朝中必有不服。”
“子缭于鬼谷从师久矣,令师未言秦楚之不同?”白宜笑问道,他知道子缭师出何门。
“家师未言,谷中典籍也未曾见。然,”子缭道,“即便楚国之权多在县邑,楚王未龀而亲政,也必为朝臣所反对,此举乃大违礼法!”
“楚王曰:我蛮夷也!”白宜笑容更甚,他是越来越喜欢楚王了。“礼法乃周人之法,楚人本是蛮夷,何行周礼?清水河畔,楚王与士卒同生共死,战后又费巨金入葬战死之卒,而今再连宴十日,封赏有功。子缭以为哪位大臣敢反楚王?
黄歇为令尹之时,楚人皆知楚国有令尹而不知楚国有楚王,然黄歇身死,吴地封邑尽收,无数门客丧尽,春申君也不过如此。试问连春申君都是如此,其余朝臣贵族又能有何作为?他们敢不许楚王亲政?他们凭何不许楚王亲政?”
‘我蛮夷也!’好似当头之棒,一棒就把子缭从周礼世界打到了蛮夷世界。确实,他的理由不过是礼法所规定的二十而冠,蛮夷那里需要二十而冠,他们本就无冠。
“楚王欲行秦法乎?”惊醒的子缭越想越觉得振奋,他生性独行,就学之时便欲成先兄之伟业。若能得楚王重用,君臣无间,或可成就一番大业。
“亲政非变法,楚国非三晋。”白宜知道子缭的心事,“楚国若行秦法,非楚臣不从,庶民亦不从。连坐、告奸,但凡有错,轻则赀甲赀盾,无钱可赀便沦为官奴,重则黥、劓、剕、宫,直至枭首车裂。
何为楚人?有道后服,无道先叛,这便是楚人。以韩国韩非之书言之,楚人大半皆五蠹,子缭以为楚王可清五蠹而后快?”
“然南郡又如何?”子缭入楚不久,对楚人习性尚未清楚,可他看到了南郡的例子。“南郡本为楚国故郢之地,何以今行秦法?”
“南郡果真行秦法?”白宜看子缭的目光有些了惋惜。“便是南郡行秦法,子缭可知秦人在南郡杀人几何?迁人又几何?今之南郡已非楚国故郢之地,仅为秦国一郡耳。楚国若行秦法,楚人若不能杀尽贵族,亦要尽迁贵族,贵族去后,尚要清去国中五蠹,如此,秦法方行。
而当今之天下亦非商君之天下,楚国更无秦国崤函之险,魏国今又从秦国,秦魏齐三国于楚而言皆是敌国。变法之际,楚国内乱不止,若有战事,实乃不堪一击。子缭以为,秦王会坐视楚国变法图强?楚国变法之机,只在楚威王之前,其后再无变法之可能。”
或许因为同是卫人,子缭总觉得秦国是因变法而强,如楚国可行变法,虽不至于败秦国而一天下,可独存还是能做到的。他的想法先不说对错,可总有那么几分一厢情愿。
楚国已非强国,即便是强国,变法也要有一个有利的大环境,最好能有一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这些楚国全然没有。变法肯定造成动乱,魏齐两国或趁机发兵,这已有前例;即使变法没有生乱,秦国也会攻击楚人,促其生乱,这也有前例
——今年发生的楚秦战争,白宜认为这就是秦国趁楚烈王薨落、太子未立之际的一次促乱战争。楚烈王心疾春夏时节他便有所耳闻,秦国当然也知道这则消息。出兵,应该是为了扶持某位王子即位为王,以使楚秦从此交好,楚国不再救赵,秦国可从容灭赵。
只是事情跳出了秦国的掌控,最明显的就是当今楚王于郢都被叛军所围,居然靠十二乘宫甲大破五千叛军,逼得叛将景骅逃至他国;而那位自愿为父殉葬的庶王子负刍,白宜对此也深有怀疑:楚国几百年来都未有贵族殉葬之例,怎会突然就殉了一位王子?最合理的解释莫过于庶王子负刍与秦人勾结,趁王卒不在郢都而叛,不料叛军大败,太子未死。
再就是清水之战,楚军居然也赢了。楚军若败,息县或可保存,但城阳一定保不住,城阳、甚至息县,都可能是负刍为即位为王献给秦国的礼物,这笔交易也被当今楚王击破了。
白宜叙述楚国无法变秦法的理由,可说着说着综合这段时间所得到的消息,瞬间就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巨大却未成的阴谋;子缭虽一厢情愿,但能他入鬼谷为学,自然也是聪明绝顶,想通其中关节的他不免觉得失望:楚国若不变法,自己又能给楚王做些什么?
篝火的照耀下,大廷亮如白昼。此时巫觋已去,妇人们正在围着火堆喧闹,小孩子则在人群里穿搜奔跑。而王宫之中,早前朝臣们恪守的礼仪已荡然无存。献跳奏乐的伶人不时被他们拉入蒻席,强要着她们陪饮,更多人凑一起行六博,输赢时的吆喝惋惜声充斥着整座大殿。
熊荆喝得也有些醉了,他只觉得阶下的酒宴宛如当日的战场,吆喝之声好似战阵搏杀时士卒发出的怒吼。楚国,这里是楚国,而他,是楚国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