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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混沌死

    县与郡相同之处在于都设于边境,管理比普通封邑严格;不同之处则在于,设县的楚国由外向内攻伐,是以县内本就有邑;设郡的晋国南面是黄河,只能由内向外征伐,所以郡内的邑很少甚至没有,只能招徕散民。

    楚国之县,多是灭国之后迁其公室而设,虽迁其公室,可国内仍有旁支宗族,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因而委任的县尹一般都循其旧制;晋国之郡,招徕的全是散民,防备的则是北狄,不得不行军法。散民无宗无族,对军法无法抗拒,故军法得立。

    有军法管制的郡,自然会有军法管制的县。由郡而县、逐步推广,最终变成了秦国的郡县制。楚县因袭旧制,县内封建之制犹存,并不像晋秦郡县那样直属中央,因此当下楚国给熊荆的感觉犹如清末清廷——八旗兵蒙古兵已不能战,朝廷能依靠只能是地方士绅办的团练。团练几经鏖战终成强军,士绅们也一个个变成封疆大吏。

    这些人不是不能杀,但杀了国必乱。距离秦国灭赵灭魏攻楚还有多久?熊荆此前的计划表是十年,但从嫪毐未死吕不韦先行去职这件事情上来看,恐怕时间得调整成八年。

    八年能干什么?不说转炉炼钢这么短时间未必能成,就是各县各邑大练长枪阵,建立近代军队的士官、军官体制也可能来不及。什么天命、什么民心、什么礼法……,战争如果输了,一切都得完蛋。

    “完蛋,就是完蛋!”拜别想摄政的母后,熊荆独自回到正寝。苦思之后他没召别人,只召了太傅宋玉。

    “拜见大王。”宋玉来了才知道大王只召见自己一人。

    “大傅免礼。”熊荆请宋玉坐下,张了好几次嘴也不知如何开头,到最后他不得不架空一下,问道:“请问大傅,若秦国十年后灭了赵、灭了韩、灭了魏,又要亡我楚国,眼下我国国内该当如何?变法图强否、偱旧制不变否?”

    当下楚国面临许多大事,可任何一件大事都没有这件事情大。宋玉闻之一怔,半响也没有答话,待熊荆再喊他,他才叹道:“天命如此,我人奈何!”

    “大傅请细说。”三个太傅,两个都是要变法的,唯宋玉态度未明。

    “请问大王,与暴秦战,所为何事?”宋玉问道。他是三朝老臣,年纪已老,长叹之后脸上一片淡然,波澜不惊。

    “所为何事?!”熊荆诧异。“我楚军与暴秦战自然是为了存社稷、护庶民、卫国土,大傅对此有异议?父王将楚国托付于我,我自然不能让其为秦所灭。”

    “大王所言皆是,大王英武聪慧,却秦师复楚地,先王黄泉有灵,自当含笑。然,”宋玉又叹了口气。“于万民而言,此等人不需存社稷、不需护庶民、亦不需卫国土,其又所为何事?”

    “万民?”熊荆若有所悟。他说的理由只是他一国之王的理由,但他的理由却不是民众的理由。民众没有社稷可存,子女只要遵守秦法,也不会遭到杀戮,国土更是没有——百亩田地如果经营的不好,说不定还要破产。我为社稷而战,那些庶民为什么而战?

    “大王曾于阵前对我楚军士卒言:‘秦,虎狼之国,褚衣塞道,刑者遍野,天下人皆不愿为秦民,故韩民奔赵、蜀人逃楚……’”

    清水河之战,熊荆誓师之语传遍天下。一国之王,居然誓与士卒并肩作战、同生共死,楚人闻之莫不感动流涕,天下人闻之也是敬佩不已,再不以为熊荆是未龀之王。

    “……变法即于我楚国遍行秦国之法,既如此,当日士卒为何而战?”宋玉之言极为尖锐,熊荆的心当即被洞穿一半,是想变法的那一半。

    “可不变法何以强国?”熊荆问道,这才是他今日要问的问题。

    宋玉又不言语了。阻止秦国有内外两策:一是已经实行多次的合纵,可信陵君、春申君已逝,天下再无合纵之人,便是春申君,上次合纵也已失败告终;二则是以一国之力抗拒秦国,但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秦国真要灭了赵国、韩国、魏国,辖下丁口近十倍于楚国,楚军再强,也不可能一个人打十个人。

    “请问大王,东洲远否?”宋玉一揖之后问道。

    “东洲三万里不止。”熊荆一笑,笑的很苦,宋玉所说的办法他以前也想过。“若要我楚国之民尽迁于东洲,非数十年上百年不能办到。”

    “众人皆知,秦制乃晋制,晋国自文公起而霸天下,直至三分仅两百八十七年。”宋玉熟读史书,晋国和楚国又数百年征战,他记得很熟。“时至今日,有魏人称己为晋人乎?有韩人称己为晋人乎?有赵人称己为晋人乎?

    无有。”宋玉自问自答,淡然依旧。

    “秦制源于晋制,秦法出自卫秧。卫国者,殷商之弃民,宋公微子启乃商王帝乙长子,素鄙卫,禁之入宋。其民刁滑而无信、怯战而无勇,戎狄来袭,国人皆不受甲、大夫亦惧出兵,告卫侯曰:‘使鹤也,使鹤可胜。’与战,卫师接敌遂败,唯卫侯勇武,冒矢而不去其旗,直至战死,卫国亡,后由齐桓公复卫于河南。

    卫秧之法,既刁且酷,倍于晋法。其法之害,不在连坐、不在重刑,而在告奸。告奸之行,父子相诟,夫妻反目,人人无信。而秦国攻伐之频,更远胜晋国。且晋国尚有六卿,秦国仅有外戚,晋国三分,遗有韩赵魏,秦国之亡,当再无他国。

    大王之念,全在存社稷、护庶民、卫国土。然楚国之所以可胜秦国者,全在国祚之悠长。晋国两百八十七年而分,秦制远胜于晋制、卫法远酷于晋法,国祚或可及晋国一半,一百五十年而亡。楚国若能避其锋芒,击其惰归,必可存社稷、护庶民、复国土。

    然则东洲渺远……”

    宋玉老成谋国,想出的办法居然是不比战力,而是拼寿命,熊荆当即就听呆了!

    ‘必一百五十年而亡’,这是他根据晋国晋文公之后的国祚推断出来的,距离实际相差并不太远。楚国只要避开秦国的强胜期,待秦王政死后再与之战,当如项羽之于巨鹿,五万楚军践踏四十万秦军。

    熊荆不由道:“东洲最远,然近一些的岛屿也是有的。”

    “哦。”宋玉目光亮了亮,“距我琅琊几里?”

    琅琊是楚人心目中的极东之地,但熊荆所说的日本岛距离长江口更近。他道:“至海阳更近些,大约一千八百余里。”

    “岛大否?尽迁民于岛上否?”宋玉再问,激动之情毕现。他想到的是徐偃王,徐国为周穆王所灭,徐偃王迁社稷于海岛。此岛就在会稽旁侧,可惜太小,离岸太近,徐国于是灭亡。

    “岛大,倍于淮上诸地,气候也与楚国相近,不过全是生地。”此时的日本岛是什么模样熊荆全然不知,也许只有野人吧。

    “请大王速遣人观之。”宋玉揖道,“此为楚国社稷存续之道,不可怠慢。”

    “大傅以为,我楚国只可与秦国较国祚的长短?欲较国祚之长短,当远避海外,避其锋芒,待秦国国祚尽后方回师复国?”熊荆问道。

    “秦国吞三晋后若伐我楚国,楚师不敌,自当远避海外之土。”宋玉言道。“楚人先祖乃游牧之民,千年前中原皆游牧之地,避之海外,并无不可。不然,大王何以为胜?欲使卫秧之法乎?若行卫秧之法,国必乱,社稷亦不存。”

    “若我楚国开外朝,授权于民、启蒙于民,使贵人、庶民共治楚国……”

    熊荆说起自己构思出来的的另外一方案:共和国。

    一个民族只在两个时期战斗力最强。一是从部落制转为王国制时;另一个时期则是从王国转为共和国时。王国初始,源于部落武士的贵族英勇善战,可久而久之,这些人安于享乐,崇武渐渐变成崇文,国政也是腐败。但庶民生活依旧艰辛,若能把他们的能量激发出来,以他们的血肉构建新的国体,那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熊荆想的是共和国,一个楚人的共和国,宋玉想到的则是外朝。

    此刻议事之城为燕朝,出路门则是正朝,正朝再往外出茅门,则是大廷,大廷即外朝。

    开外朝时,国君立于北,群臣立于东,群吏立于西,庶民立于南。几百年封国众多,外朝常见,之后则不常见。他记得最近一次开外朝是吴师入郢,吴国派人会于陈怀公,说其从吴。陈怀公犹豫不决,于是开外朝以问:‘欲从楚者右、欲从吴者左。陈人从田,无田从党。’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宋玉说了一个故事,说完他又道:“至德至善之国,无为也。庶民淳朴,不可与知。好知而无道知者,则天下大乱,请大王万万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