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荆确实是不懂步兵战术发展史。冷兵器时代、乃至冷热兵器混用时代,步兵都是方阵战术,唯罗马盾阵除外。罗马人之后,17、18世纪罗马军团所惯用的线式战术又行出现,最终演变成排队枪毙。后因队列太过密集,19世纪又改为纵队(尤其进攻时)、并注重散队,但线列依然存在。只到20世纪初,布尔战争中布尔人不列队作战,散兵战术才逐渐成为主流。
方阵战术不像线式战术、散兵战术那样灵活,方阵只能往前或者往后,绝不能随意往左或者往右。所以廉颇才说‘阵战如弈棋,落子不可悔’。此时左右两军已然列阵,现在要把这些大方阵调到中军然后发起冲击,这根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廉颇本想答:“自古皆如此”,不想锣声突然传来,项燕命令中军立即撤退。
锣声让戎车上的熊荆惊讶,也让厮杀中的楚军宫甲感到惊讶。钜铁所制的骑兵刀锋利无比,戈戟铍矛、木柲甲盾,全是一斩皆断。宫甲正砍菜瓜一般屠戮着秦军甲士和弩手,没想上将军到居然要自己撤退。
“退、速退!矛手在前,矛手在前。”最后一名卒长庄去疾仅仅一愣便下令宫甲撤退,后排仅存的几行矛手调了上来,开始疾步撤退。宫甲如此,环卫、徒卒听闻锣声也立即后退。
楚军急退,刚刚抵达混战处的秦军后军甲士则顺势冲了上去。在他们的带领下,本被打散、各自为战的锐士也重新列阵,随着后军往前急进。
楚军在后撤、秦军在前进。两军交战线由拱形变成了直线,又由直线变成了凹型。纵深二十行的楚军经过之前的搏杀、这一次的冲击,队形不但混乱,纵深也极为单薄。为了不使秦军攻破阵列,即使幕府不再敲锣,他们也只能不断的后退,通过距离来缓释秦军的前进。
虽然知道己方要通过后退才能让秦军陷入口袋,但秦军前冲之势太猛,在他们的攻击下,后退之势几乎要酿成溃逃,而各师自己组织的反击很快就秦军击垮,击垮后秦军推进更速。
“为何不发游阙增援?!项燕这匹夫……”西阳之将曾瑕的皮胄已经歪了,他也组织过几次反冲,但很快失败。翘首以盼后方,却见游阙寂然不动,是以派人求救的同时开始大骂项燕。
曾瑕如此,其他各师即便没有大骂项燕,也是一肚子气。己军鏖战已久,刚才反冲时还有些力气,现在锣声一响,憋着的那股劲气消散,那还抵挡得住刚刚上场的秦军生力军。
“快!快!万分火急,速速请上将军发兵相救。”一个个传令兵被派往幕府,除了求救之辞,还有阵破在即之语,一时间幕府里全是各师求救之人的呼号。
“我师将军求上将军速速发兵,再不发兵,我师必破。”项燕不在,幕府里只有军司马彭宗。
“上将军自有分寸。”彭宗人在这里就是为了抚慰各师传令兵的。“我军后撤,敌军入伏。此事与各师之将早有商议,你等……”
“军司马,我军是在退却,然秦人追我甚紧,再不发兵,军阵即溃。”能说会道的曾阴直接诉苦。不但西阳之师如此,其余各师也是如此,他话说完附和声一片。
“军阵若溃,全军即覆!”彭宗并非不着急,只是上将军项燕不着急。“你等速速回去,告之各将万万不可溃阵。”
彭宗说完就要出府找项燕,不想曾阴一把拽住了他,“军司马,游阙何时发兵?”
“游阙发兵需上将军令符,你拽着我我如何去找上将军发兵。”他使劲一扯,便急急出府。他一走,一干人大眼瞪小眼,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最终还是返回各师报讯去了。
“上将军……”项燕此时已在巢车之上,他必须看清楚两军态势才能决定最后游阙的部署。巢车升至最高,站在这个高度,两军交战线一览无余。左右两军皆不是秦军的主攻方向,此两处秦军兵力单薄,厮杀虽然剧烈但绝不能击破己方阵列。
危险的是中军,四千列宽的中军久战之后纵深很是单薄,刚才厮杀、冲击狠的地方现在只剩三五行徒卒,而且不少师已无阵列,只有浑身血迹的徒卒靠着最后的蛮勇,凝成一排以抵挡秦军。然而,乌合之众是低挡不住阵列严整的秦军的。秦军只要缓步前进,便能逼得他们连连后退。这是破阵在即的征兆。这种情况下的退却不说别人,便是熟知己方布置的项燕心里也捏着一把汗。
“我军已后撤几步?”项燕侧头问向身边的瞭望手,此时两军阵线已经模糊,他看不清己方阵列退到了多少步。
“禀上将军,我军已撤后撤三十五步。”瞭望手答道。哪里是最初的阵列线,他早就铭记。
“三十五步……”项燕只觉得心脏在颤抖,似乎要跳出胸口。
“上将军,我军似难以支撑,”瞭望手身份地位,可己军摇摇欲坠,他冒死提醒一句。
“难以支撑也要支撑,必退至四十步时方可……”项燕喃喃自语,他手上的陆离镜又对准了秦军阵列后方。此时秦军援兵已突入楚军早前的阵列,后方再无尘土。细细看去,列阵待命的秦军后军阵势依旧,这顿时让他心生疑惑:难道,秦军后军并未全部投入战场?
“荆人劲力已泄,步步败退,破阵当在顷刻之间,我军大胜矣!”借用着蒙武的陆离镜,护军司马空看到己方旗帜正在前进,楚军则在仓皇后退,不禁有此一语。
“司空护军谬矣。”蒙武一扫之前的失色,笑着道:“想那项燕也是荆人名将,适才大可投入后军以破我中军,可惜痛失良机。此时荆人劲气已泄、士气堕坠,已无以胜我。然其后军尚在,我军要想击破荆人之阵也非易事。”
己方确实是险险过了一关,这点司空马清楚,他好奇问道:“荆人蛮勇,大将军以何为胜?”
“自然是击破荆人中军。”通过刚才的指挥,蒙武觉得项燕并无指挥大战的经验,因而颇有些自得。而此时己军一辆辆戎车正驶向阵前,按以往的经验,任何阵列皆抵挡不住急速冲阵的戎车,戎车一出,荆人战败在即。
“上将军,秦军戎车结队前来。”秦军戎车出场,瞭望手当即相报,此时项燕还在细数己军力战不敌后的撤退步数。
“戎车?”项燕也看到了秦军戎车。与正常的戎车阵列不同,这些戎车不但结队而行,随其左右的不是徒卒而是骑兵。戎车大约有两百多辆,他们结阵一个阵列缓缓往中军推进,这不由让他想起大司马最后发来的警告:秦军有戎车破阵之术。
和平几十年之久,特别是与秦军长时间不交手,新出现的战法楚军全然不知。好在大司马府来了警告,不然项燕根本不知道这些戎车要干什么。
“传令砲兵,立刻备撒蒺藜。”项燕的命令写在木牍上,抛下巢车快速传到投石机处。
嗓子已经喊哑的工尹刀负责指挥投石机部队,他虽是文官,但几百年前的楚国官不分文武,他的先祖便有不少战死在沙场上。此战,能指挥投石机这样的武器,足够他在家史上记上一笔,但刚才那枚射偏的火弹却惊出了他的魂,好在大王无恙,不然他非伏剑谢罪不可。
“上将军令我部抛射蒺藜?”看着木牍上的命令和令符,工尹刀脸上皆是难色。
“正是。晨明时分上将军便派我告之工尹大夫备好蒺藜,工尹大夫莫是忘了?”军吏早上来过一次,故而提醒工尹刀。
“我无忘。”工尹刀当然记得早上的事情。“然则、然则……”工尹刀一想起刚才那发射偏的火弹就手脚冰冷。“我部离军阵太近,若是射偏……”
“工尹大夫,蒺藜并非火弹,便是撒在我军士卒身上,也是无恙。”军吏当然知道工尹刀的顾虑。他又再补充了一句:“大王身在戎车,车有坚盾,也当无恙。”
一听说大王,工尹刀便身子一震,还打了一个嗝,这是吓的。他摆手道:“太近太近,不可不可。请上将军两千人于我,游阙也要让开阵势,投石机方可后撤。”
“后撤?”军吏看向正在发射火弹的投石机。装弹手还好,就是那些踏转圆盘的力士累得气喘吁吁,虽不时换人,可鏖战至今,每踏完一轮,他们出来就扑地不起。
“必要后撤。你快快去。”工尹刀不耐烦他多问,直打发他走。这投石机除了有最远射程,还有最短射程。十吨配置,最短射程大概在八十步左右,再短就要出现刚才那样的偏弹,所以现在火弹只能发射在楚军阵列线之外,只是现在楚军后撤,秦军跟进,即便工尹刀命人挪动投石机的抛射方向,令其斜射增加射程,那些火弹也伤不到突入己军阵列的秦军。
工尹刀议兵时见过己方军阵,也知道此战后退诱敌之策。正因如此,他才要求后撤——秦军入伏后,距投石机还不到二十步,不后撤怎可射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