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阵于一里半之外的秦军军阵看过去像一堵没有尽头的墙,朝阳初升、朔风冷冽,墙上林立的军旗猎猎飘扬,使得这堵长墙更显雄伟。然而,二十多万楚军士卒的目光全然不在那段长墙之上,他们正望着左军阵前的那一杆红色旂旗。
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龙旂阳阳,和铃央央。鞗革有鸧,休有烈光……
(诸侯开始朝见周王,请求赐予法度典章。龙旗展示鲜明图案,车上和铃叮当作响,缰绳装饰金光灿灿,整个队伍光彩夺目、威武雄壮)
秦军右军撤退后,救人之事已交给了普通士卒,酣战之后的剑盾手再次入列,于夷矛手之间保护巡视队伍中心的戎车和骑小马的熊荆。朝阳之下这支巡视全军的队伍一如诗经里所描述的那样:龙旂阳阳,和铃央央,熊荆的身上钜甲、剑盾手的钜剑、夷矛手的钜铁矛尖,这些都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我王英武!”士卒潮水般的跪下,哪怕很多人知道介者不拜的军规。
“我王英武!”更多人对熊荆伏拜,包括戎车上的军官。这不得不让宫甲环卫像昨日那样大呼‘介者不拜’。但这已经没有用了,在右史的建议下,宫甲环卫改呼‘大王曰:免礼’。这倒是有用的,听闻‘免礼’,伏拜顿首的士卒顿时站了起来。
秦军早上的突袭是致命的,以左军之帅潘无命的报告,左军最少死伤了四千多人,而秦军留下的尸体,包括剑盾兵干掉的那些,也不过六七百人。走在左军前列,熊荆已然看到遭袭后的惨状:宽度千人军阵,最前排基本看不到什么甲士,多数是麻衣徒卒。列于第一行的人不可能没有甲胄,没有唯一的解释就是前排甲士已被秦人杀光。
缓缓前行的巡视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其实是熊荆停了下来。他看见队列中有一名满身血污的犀甲之士,免胄后他的发髻完全散乱,皮履也丢了一只,正光着一只脚站在枯草地上,手上的戈犹带未干的血迹,即便秦军退了,他也高握在手,随时准备砍下去。
“叫何名?”熊荆看着他,心里轻叹。
“禀大王,小子沈戎。”本以为大王来只是巡视土揖,却忽然问起自己的姓名,沈戎愣神后才相答,背心全是汗。
“氏沈,可是公子贞之后?”沈通寝,寝县最开始是封给楚庄王之子公子贞的,是故称为沈尹。沈尹本是沈县县尹的意思,不想后面沈尹二字成了氏,当朝太宰沈尹鼯便生于寝县。
“小子卑贱,不敢折辱先祖,只氏沈,不敢氏沈尹。”沈戎面有苦涩,他自然是公子贞之后,可三百多年的繁衍,寝县氏沈尹的人何止十万,一些没落的支系,只能改氏为沈。
“大王,沈戎正是我公族之后啊!可惜数百公族卿士子弟,如今只剩……”寝县之将沈尹喜欲哭无泪,昨日他一回营就召集师中公族卿士子弟通告大王之命,早上列阵大部分公族子弟自愿列于阵前,可谁也想不到秦人说来就来,第一行甲士大多死伤,沈戎是少数幸存者之一。
“赐刀!”熊荆重重的点头。军阵前三行死伤惨重,列于此的公族卿士子弟自然要遵循丛林法则淘汰一遍。那些强壮的、聪慧的、幸运的才能活下来。
“大王有命,赐宝刀。”楚国的骑兵不提也罢,骑兵刀一直保留着没有下发。右史反对将这些钜铁宝刀赐给无功的越人徒卒,但赐给敢站于第一列的公族卿士子弟却是理所应当。
骑兵刀很快奉了上来,四尺三寸的长度让人惊叹,而当熊荆故意抽刀出鞘,雪亮的刀身当即让所有人的眼睛变直。“呜呼,宝剑哉!”沈尹喜一时分不清剑和刀的区别,不自觉的呜呼了一句。沈戎也看得呆了,祖上也留下过宝剑,可那只是三尺不到的铜剑,怎比得上这身长四尺三寸、通体雪白的宝刀?
“跪下!”熊荆收刀入鞘,那夺目的光华忽然消失不见,众人茫然若失。
“小子谢大王赐刀!”沈戎跪下之后顿首大拜,此时的他全然忘记刚才的恐惧和懊悔。
“记住,勇武即荣誉!”熊荆目光紧盯着他,似乎想将这几个字刻在他心里。
“小子记得,勇武即荣誉!”沈戎迎着熊荆的目光,把话重复了一遍。
“善。”刀终于放在了他高举的双手上。熊荆又对身后道:“记下他的名字。”
左军剩余的公族卿士子弟不止沈戎一人,在熊荆的要求下,剩余的五十八人出列于军阵前赐刀。另外一百二十多名伤者也记下了名字,若未死,也将赐刀;至于死者,仿效后世惯例,熊荆赐一面军旗裹其入葬,其名记录于册,供奉于郢都宗庙。
荣誉,死者的荣耀、生者的荣耀。这或许是最廉价的东西——两公斤重的骑兵刀因为不要反复锻打,即便做的精致,一柄也不到千钱;军旗价格更廉,普通麻布的七八十钱,丝的八、九百钱,而一名奴婢的卖价最少万钱,但这又是最宝贵的东西,宝贵到人们要以命相博。
“大王!小人、小人……不服。”赐刀完毕,巡视队伍要离开左军时,两个出列的小卒追了上来,紧跟着他们的是不断咒骂的伍长,这两个人擅自离阵,已违军法。
“何事?”熊荆故作正经的策马回望,他知道这一天总要来,而他,只能以平常心对待。
“禀大王:两个庶民,提着人头,在大喊不服。”寺人讨巧道,“现在两人已被伍长止住了。”
“为何不服?”熊荆并没有放过的意思,而是追问。
“臣不知。”这时候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奔了过来。“禀大王,末将管束无方,请大王治罪!”
“到底何事?”熊荆看向他,这是陈县之师的军率。陈县是大县,除了死守城阳的那一万人,这一万多人隶属于左军。至于此刻魏军围攻下的陈县守军,则是各县兵力拼凑而成。
“禀大王,此等庶民……”军率喘着气,他似乎想说的文绉绉一些,可言语又组织不起来,他只得简单道:“两徒卒见他人赐刀,心不甘也。”
“他们可列于军阵之前?”熊荆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
“禀大王,正是,两人还斩杀了秦卒。”军率补充道。“然此两人非公族卿士子弟。”
“不是又如何?”熊荆反问他。“谁言宝刀只赐公族卿士子弟?”熊荆说的军率错愕,而身后戎车上的右史也频频摇头,廉颇却在微笑点头。“召他们过来。”熊荆命令道。
陈县是商贾之县,商贾自然现实而精明。大王督促公族卿士子弟列于军阵之前,宣布‘今后选官任职将从军阵前三行中遴选……’,最重要的是后面那句:‘若勋贵子弟不足,哪怕是庶民,只要此人敢战果勇,又能入学成业,也可为将为官。’
这种消息其他师中的庶民并不在意,可陈师当中的精明者听闻之后夜不能寐。不少人幻想着能列于阵前,而后入学成业,最后为将为官。今日一早,军阵前列便挤满了人,人人都在抢前三排——陈县自古便是交通枢要,商业繁华,而商业越繁华地方,贫民就越多,贫贱到一定程度,那就会铤而走险,亡命博富贵。
被军率带到熊荆面前的这两名手捧秦军头颅的陈师徒卒,正是陈县的闾左之徒,如果历史没有改变,二十九年后,他们将被秦二世发往渔阳。
“小人拜见大王。”两名徒卒见到熊荆马上顿时伏拜,似乎不胜惶恐。
“你等有何不服?”熊荆虽然极力沉声,可童音依然清脆。
“禀大王,”伏拜的两人其中一人抬头。虽然他身上穿着甲衣,可面貌枯槁,皮肤黝黑。“小人陈且,闻大王曾言:立于军阵前三行者司马录其名。若前三行勋贵子弟不足,便是庶民,只要此人敢战果勇,又能入学成业,也可为将为官。”
陈且之言紧扣‘前三行’,熊荆嘴角一笑,点头道:“不佞是有此言。”
“小人斗胆,见大王赐前三行勋贵子弟予宝刀,然……,我等也立于军阵最前,秦人来时亦有斩首,故觉不服,请大王赎罪。”直接注视大王是无礼,陈且只能眼睛上翻、偷偷的瞄。
“无礼!”旁边的军率当即斥道:“宝刀赐予勋贵之人,岂能给你等贱民!”
“放肆!”熊荆喝住了军率,这才看着两人说话:“斩首秦卒,军中自有功赏。宝刀之赐,乃赐前三行勇武忠信之人。勋贵子弟自有忠信,缺的是勇武,你等不缺勇武,然有忠信否?”
熊荆的问题把陈且问住了,勇武即杀敌,这个很容易评判;可忠信是什么?又如何评判一个人是否忠信?一个闾左贱民怎么可以说他忠信?他们之所以出征,最重要的原因是受楚法、受官吏的强迫,很难说是出于自愿。
“归去矣、归去矣、归去矣……”另一名伏拜不起的徒卒默念声越来越大,他是不愿出列喊什么不服的,赏赐给贵人子弟的东西,自己这种贱民岂能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