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楚军于息县北面扎下大营,北风吹拂,营内营外旗帜招展十数里,军容之盛,直看得人意气风发、挥斥八极。然而,身在巢车的上将军项燕却知道麾下这支军队已被秦人夺气——他接任的时候,各师大营全安扎于淮水之南,没有那支县师敢宿于淮水北岸。因为那里离秦军太近。胆量这种事情不是说一说就有的,无奈中项燕唯有亲带项师扎于城北五里,如此楚军才一个县师一个县师接连过河,扎营于淮水之北。
扎营如此,侦敌更难。
秦军具有马匹优势,除了少数马匹,楚军大部分马匹皆不如秦军。侦敌全靠骑兵,秦军数千武骑士虎视眈眈等着楚军骑手,只要有侦骑北上,十有八九回不来。即便回来,也全是未敢靠近敌营,等于是空跑一趟。
没办法的项燕只好命令戎车侦敌,车上三人有两人持弓,如此才能侦知一些消息,可戎车不比战马,秦军武骑士常常射杀挽马,一旦马全死光了,戎车也就废了。而军中戎车有限,十万人戎车也不过千乘,待哪天戎车消耗光,楚军便只剩步兵了。
从使用战车开始,马便是军队最重要的依仗。司马司马,司的是马不是人,不然就应该叫司人了。马不好则战不胜,楚军如此境况,只让知情者忧心忡忡。
“将军,看,我方斥候回来了。”同样身在巢车的裨将成通指向远方,那里,满是白霜的大地,己方前去侦敌的戎车有两辆匆匆而来。
“有秦军。”陆离镜中,项燕看见了己方戎车,可也看见了秦军武骑士,他们正追逐着这些戎车,一边追一边放箭。“快,速命戎车骑士接敌。”
“上将军有令,戎车骑士速速接敌。”五丈高的巢车上传令兵直接对着地面大喊,军鼓马闻命擂了起来,全军即刻震动,甲士步卒急急出帐戒备,一些将领也登高远望,以知敌情。
或许是离楚人太近,楚营擂鼓不久,追击三十余里的秦军武骑士放完弩中之箭便吆喝着策马回转了,让人不忿的其中有一两个胆大的秦骑正冲向辕门,大概是想将弩中之箭直接射在竖立的车辕上,好在楚军弓手发箭敬告,两人才打马回转。
“秦人如何?”擂鼓聚将,下了巢车的项燕坐于幕府之中,问向身上带伤的楚军斥候。
“秦人……”斥候满脸风霜,刚开了口便失了声,以致项燕忍下急切:“赐他酒。”
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大碗楚沥下肚,斥候脸上方有些血色,他不待抹嘴便大喊道:“小人谢上将军赐酒。”
“秦人如何了?”项燕再问。
“秦人……禀上将军,秦人正在增兵。”斥候似乎在回味酒劲,喉结耸动。“小人匿藏于林中,便看见一列列秦人开赴沂邑,两天一夜数下来,东去的秦人不下三万。路途颠簸,小人入林才知少了一袋糗粮,本想再于林中待一天,怎奈……”
两天一夜时刻都处于凶险中,斥候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告之于大胜秦人的上将军。军司马彭宗咳嗽一声,打断他道:“秦人持何种兵器?可有骑兵?戎车几乘?”
“秦人……”斥候眼睛先是向上,又有往左,半响才道:“禀上将军:小人未见戎车,唯见骑兵,大概…数了……有三四千骑,”
“三四千骑?!”众将一阵嘀咕,之前的五千骑已经要了自己的命——江邑之战正是那五千骑兵堵住右军最后的退路,现在又多了三四千骑,这还了得。
“……秦人兵器博杂,戈矛殳戟皆有,对了!”斥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他比划道:“秦人弩手…弩手背的弩异于往常,看过去有弓那么长,然上仍有机括,还是弩。”
“是蹶张。”彭宗第一个反应过来,这本是韩军装备的东西,没想到秦军也有。
项燕自然知道蹶张,他追问道:“此种弩兵有几何?”
“禀上将军,此种弩兵不下五千。”五千的数字让在座诸将咂舌。蹶张不比臂弩,其射程甚至远于长弓。两军对阵五千支箭从一百五十步外不断飞来,军阵又要垮了。上一次破阵秦人就是先集中车弩攒射,后以密集车兵猛冲。右军军阵厚达四十五人,可也经不起如此打击,顷刻之间就被秦军破了。
“你先下去吧。”该问的都问了,现在要讨论的是如何抵御增兵的秦军。
“我军不及十二万,如何再战?”郢都城尹管由摊手道,他已被黄歇举荐为郢师之将。而淮水沿线以寿郢人口最多,达四十万众,寿郢之师愈四万,是南路楚军兵力最雄厚的一支。
“是啊,我军不及十二万,秦人十万,毫无胜算可言。”一些将领附和道,他们都是几千人几千人的小师,郢师都说没胜算,自然是没有胜算。
“子由以为如何?”项燕没有开口,彭宗代他先问。
“我军虽有四十万众,可三关以西之师不可待,鲁地之师半数需备齐人,能战于西地的士卒不过三十五万。便是这三十五万,淮北之师集于蔡县,与我相隔两百余里,如此两路皆不及二十万。我军任何一路前往沂邑,秦军都可分而克之。为今之计,当迁蔡县之师于息,再待江东之师前来。待我军集结二十万人,方可与秦军一战。”
管由前面的话很不讨人喜欢,但说的也是实情。和以往一样,国境广大的楚军集结是天生顽疾,现在偏偏还集结为南北两路。沂邑虽只有十万秦军,可楚军任何一路对其都不具备有绝对的数量优势,己方只要冒进,必被这十万秦军痛歼。可是要合兵一处……
“集结楚军……时未逮啊!”项燕淡淡道出不能合兵一处的原委。
“江东之师已至郢都,郢都至此不过十五日;新蔡至息更近,大军调动十日可至。上将军连十日都不能等吗?”管由揖礼相问,很是不解。
“子由啊,城阳昨日来报,荆弩箭矢全部用尽。上将军担心城阳有失,因而打算速战。”军司马彭宗补充项燕未尽之言。
“连弩呢?连弩箭矢呢?”管由毕竟是郢都城尹,他知道守城的荆弩作用有多大。
“城阳乃我西地重镇,故而秦人不顾生死,攻势如潮,连弩箭矢、弓弩箭矢也已用尽。”彭宗再道。“一旦秦军建好新的临车再度攻城,城阳危矣。”
“便不能派出舟楫补足?”幕府里一片沉默,下蔡县尉蔡赤问了一句。
“不能。冬日淮水水浅,五日前秦人已于水窄处置下断流铜锁,又日夜加派舟舿巡视,城阳交通已断。”彭宗叹道。“便是飞讯,也是时断时续,出城阳第一个飞讯站距城已四十里。”
众将正在细听彭宗说城阳那边的情况,不想帐外军士大叫道:“大司马至。”
“请大司马!”项燕当即起身相迎,然他还没有出帐,淖狡就进来了。
“郢都飞讯断了。”淖狡是从息县赶过来的,他一开口就是坏消息。
“郢都?!”项燕错愕,难道秦军武骑士潜行四百余里,打到郢都去了。“何时断的?”
“旦明。”淖狡站在大帐正中,说罢又环视诸将,最后才道:“大王薨了,”
“大王……薨了?!”楚王薨落之事知道的人很少,淖狡此言一出,整个幕府全都乱了。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大王薨了,大子年幼,必是有人趁郢都空虚妄图弑大子以自立。上将军,我命你速派全军疾驰郢都相救……”
淖狡的话几乎淹没在众将的惊讶里,可项燕没有漏听一个字。他挥手先让众将平静,然后才道:“大司马见谅,末将以为援救城阳不可延误,应速速进兵与秦军……”
“项燕!!”淖狡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厉声大叫,宝剑呛的一声快速拔出,不由分说架在项燕的脖子上。“你派不派兵?!”
“城阳危急,末将不能派。”幕府里的将率全惊呆了,谁也没想到大司马一言不合就拔剑相胁。而帐内账外的甲士虽然拿着殳,谁也不敢贸然动作,只与淖狡带来的短兵持兵对持。寒冷的军幕里,流汗的人越来越多。
“你派不派?!”淖狡面容已然扭曲,仿佛项燕便是谋反的始作俑者。他甚至怒极反笑,“你可是与那黄歇早有谋划?”
宝剑力道重得割出了血,项燕表情依旧淡然。“末将只知战事,未知谋反。据报城阳昨日所有箭矢用尽,秦军不舍昼夜建造临车,末将不救城阳,城阳必失。”他说罢又笑:“大司马,便是我下令全军驰援郢都,各师愿去否?”
“城阳不可失,大子更不可失!”淖狡不再看项燕,而是看向帐内众将。可除了弋阳君、州侯(安徽凤阳县西)、六君(安徽六安县)、?君(安徽六安县北)、?君(安徽安丰塘)这五位封君对他点头外,其余诸将以及寿陵君目光全转向别处,淖狡不由颓然。
“大司马,息县至寿郢四百五十里,即便乘舟东下,也需五日,这五日、这五日……”彭宗趁机说道,他只想淖狡放下手中之剑。
“大司马,彼等不愿救大子,又何须多言。我等愿听大司马调遣,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也要救下大子,拥立我大楚新君!”弋阳君站了出来,他目光炯炯,却没有多看旁人一眼,包括项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