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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不改

    秋雨之后的方城一如南郑那般暖阳高照,那一日郢师穿过象禾关北上,又一次追到了汾陉塞。秦军落荒而逃,途中撇下辎重、力卒、粮秣,这才抢先一步,入汾陉塞后往北急行。

    一支军队如果决心要逃亡,道路也通畅,那是怎么也追不上的。秦军快郢师一步,一日四舍逃向后方,郢师追至不及,只能止步于汾陉塞。

    汾陉塞本是楚国的关塞,但那是在楚国最强盛的威王时期和怀王前期,养虺这些打了鸡血的将率多次进言要求拔下汾陉塞,熊荆对此笑而不语。汾陉塞外驻军一日,次日楚军便唱着恺歌回军方城。

    此时郢师击杀李信、大败秦军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那些忧心忡忡前来楚国郢都的使臣,闻讯一改愁容,也不去郢都,直接转向方城,就在方城口迎接凯旋而返的熊荆。

    奋死作战,凯旋返国被所有人赞美、恭贺,显示自己的勇武,这便是楚军士卒的追求。卷城城外,使臣、力卒、庶民近万人出城相迎,熊荆还在半里外,他们已经大拜顿首了。

    熊荆走进时,先是臣子、使臣,高喊“臣等恭贺大王再败秦人”,接着是近万人在欢呼“大王万岁万岁”

    万岁之声自然比不上士卒在战场的呐喊,这种声音熊荆听来总是少了几分阳刚,多了一些献媚。然而这种欢呼让他忍不住的愉悦,也让郢师的士卒愉悦。

    忍着笑意,熊荆打量人群中迎接自己的大臣,昭黍在,石尪在,大司马府的鲁阳君在、勿畀我在。他们身边站着的是诸国的使臣,赵国相邦平阳君赵恒、魏国信陵君魏间忧、齐国即墨大夫田合、韩国大夫韩钲。再旁边便是白宜为首的商贾,猗氏、孔氏、弦氏、师氏、郭氏、段氏,诸氏的人跪在白宜身旁,向自己顿首大拜。

    大部分人都笑容满面,唯独鲁阳君和勿畀我两人,一人明显是在强笑,笑容僵硬,目光幽幽;另一人则阴沉着脸,两道浓眉接在一起,快变成一条眉毛。熊荆了解勿畀我,每当他两条眉毛变成一条时,总有坏事发生。

    盛大的恭贺和欢呼声中,郢师士卒的步伐更加矫健,军靴整齐的踏在坚硬的泥地上,震起阵阵轻烟似的尘土。随着他们步入卷城,入驻方城,郊迎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臣见过大王”熊荆没有召见昭黍、石尪和各国使臣,而是先召见鲁阳君与勿畀我。两人对于自己先被谒见并不奇怪,大王一贯务实不务虚,国事、兵事为重。

    “何事”熊荆一开口就问,目光紧盯着两人。

    “臣”两人对视一眼,还是鲁阳君先道。“南郑之战,唉,”他叹息了一声才道“败矣”

    “败”熊荆心猛然一沉,原有的喜悦消失的无影无踪。造府新造的大翼炮舰西进南郑,为的正是这场决战,没想到还是战败了。难道楚国要毁在秦军舟师手里

    “大战前秦人退入大泽,驺敖从之,两军阵于泽上,秦人战舟四百五十余艘,我军仅两百八十余艘。然,秦人战舟密集成阵,撞击后以勾镰勾住我军战舟”

    鲁阳君从襄阳赶来,禀告的是舟师退回南郑后发到大司马府的长篇讯报。讯报不但详细描述了战斗过程,还统计了楚越两军的损失。两百八十多艘战舟,最后只有一百一十六艘退出大泽回到了南郑。成封的右军军覆没,诸氏五师和越师一大半战舟战沉。唯一可是算是身而退的是项超率领的右军与卜梁居率领的大翼炮舰。另外,驺开所乘的旗舰也被撞沉,没有人知道驺开、景龟的音讯。

    之前熊荆只是没有喜悦,现在则是身发寒,冷气从背脊直冲上来,头晕目眩。两百八十多艘战舟战沉了一百六十多艘,四万多士卒战死,仅三万人幸存

    更致命的是己方堵不住鱼关,堵不住鱼关巴蜀的丢失将无法避免。而秦国得到巴蜀,退往羌地的那六师一旅可能永远也回不了楚国。

    “唯有弃守南郑”熊荆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心神,极力保持镇定。

    弃守南郑不是熊荆一人的想法,大司马府收到南郑传来的讯报后,作战司的第一条建议就是弃守南郑。

    弃守南郑、商於、方城,退守樊襄。战线收缩,楚军兵力严重缺乏的困境才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扞关襄阳上蔡大梁陶邑穆陵关,这样一道简陋的防线才能勉强维持。

    然而战略性的后撤会对楚国带来剧烈的震荡,一些就封的誉士、封君将被迫放弃自己的封邑和封闾,他们的臣民该如何处置如果部南迁,几百万人会花费巨大的开支,并且江东的接收能力也很有限,即便有东洲之谷,有限的田地也未必能养活这么多人。

    另一个忧虑来自知彼司的报告,熊荆弃守南郑让鲁阳君沉默时,勿畀我又道“启禀大王秦王拆章台宫、曲台宫、极宫等宫室,以造战舟”

    “秦人也拆宫室了”熊荆惊讶道。

    “然。”勿畀我深深点头,“秦人造舟场日夜不歇,每月下水战舟数百艘不止。”

    咸阳被焚毁后,关中一直伐木不断,为的是重建方圆八十里的咸阳城。这也是知彼司没办法从伐木量来判断秦军建造战舟的原因,几年来秦国十几万隶臣一直在伐木,从未停歇。

    阿房出,蜀山兀。阿房宫建完,蜀地的山林也就兀了。诗人虽有夸张,未必没有史实依据。以造舟场的统计,建造一艘海舟需要六百三十多颗大章,而建造一艘卒翼战舟,则需五十五颗大章,十一艘卒翼战舟的木料等于一艘海战。

    假如秦国一月下水三百艘战舟,三百艘战舟就是二十七艘海舟,这仅仅是一个月,一年则是三百二十七艘海舟,需要二十万颗大章。大章消耗如此巨大,单靠秦岭、横断山脉、六盘山的森林自然不够。

    秦人建造战舟木料短缺,只能拆下宫室木料造舟。熊荆对此做法并不陌生,可想到秦宫室的规模、想到咸阳南北那些规模浩大的宫殿,他仿佛看到无数五桨战舟潮水般向自己涌来。

    他重重的呼了口气,鲁阳君没有纠结南郑是否弃守的问题,勿畀我说完他也说道“府尹以为我军当速造战舟,不然秦人以战舟攻我,我军不敌。”

    “造战舟何用”熊荆听见他说的是府尹以为不是郦且以为。“战舟再多,有士卒否战舟再多,有火炮否即便将陵师火炮部搬上战舟,也不过两三百艘战舟而已。你说大翼炮舰只可破舟不能沉舟,大翼炮舰何用”

    “臣”鲁阳君一时语塞。秦军舟师两败楚军,造成大量伤亡,以至于国内几无可战之卒,这才是楚国面临的致命问题。楚制不同于秦国,楚地连料民都未曾实施,短时间内没办法征集新的士卒,同样不能有效使用利用所有资源,并被新收复地区拖累。

    “臣以为旧郢方城当行秦律,不行秦律,新复之地不得士卒,我军无以战。”勿畀我也看出楚国当下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军事力量不能得到补充,不能得到有效补充的最大原因是楚法不适合秦地。

    “善”熊荆闻言立即转头盯着勿畀我,大声问道“如何行之”

    “臣以为,其一当重募官吏。秦国若无秦吏,秦律亦是不行。或言之,秦律皆在秦吏,无秦吏则无今日之秦国。今我粮秣之不集,士卒之不战、税赋之不收,皆因楚国无官吏也。”

    熊荆表情平静听勿畀我说话,表情之下似乎孕育了无穷的怒火。勿畀我也豁出去了,他壮起胆子继续道“其二,当废子母钱。齐卒于王翦麾下能战,于齐人麾下不能战,何以皆因秦人废子母钱也。齐军尚有十万,若能尽废子母钱,齐人可战也

    臣之进谏,只为大王、只为楚国计,请大王三思”

    勿畀我越说到最后就越是慷慨激扬,说道请大王三思时,他眼睛忽然湿润,忍不住落下泪来。作为知彼司的司尹,他完知道当下的形势。母国危急,若此时不能出奇策扭转乾坤,母国必亡。

    他的话说完明堂里一阵沉寂,熊荆和鲁阳君都没有说话,良久熊荆才重重叹息了一声,压下愤怒对鲁阳君问出一个极端的比喻“大饥,君无粮,食屎否”

    “臣”鲁阳君瞬间明白了熊荆的意思,他没有思索,直接摇头道“臣不食。”

    “不食则饿死,如之奈何”熊荆再问,但这一次他问的不是鲁阳君,而是在问自己。

    “臣不食也。”鲁阳君忍了几忍,可想到自己吃的是屎,还是摇头道“与其食屎,臣宁愿死。”

    熊荆与鲁阳君一问一答,勿畀我当然知道比喻的是什么,落泪的他想到局势就这般的无法挽回,自己的母国终究要亡于秦人之手,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也让熊荆和鲁阳君心生悲切,熊荆劝慰他道“既是贵人,便行贵人之事,岂能忽而改之”

    “不改,楚国亡矣”勿畀我大声道,满脸是泪水。

    “能改,必改之;不能,必不改积重而难返,你何以不知”勿畀我哭的熊荆也落泪,然后熊荆没有半点动摇。要亡国,那便亡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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