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撤退了。
站在卷城阙楼,能很清楚的看到二十多里外乌黑的秦军幕帐然不见,大队大队的士卒,连同牛马、力夫络绎往北而去,澧水上架到一小半的桥梁被点燃,升起的火焰映衬着澧水北岸白色的积雪,格外显得刺眼。
秦军是有次序的、分成十几路行军纵队从容撤退,己方只有前军出了方城,距澧水还有二十余里,这是不可能追击的。看着秦人庞大的行军纵队,诸将有些担心彭宗刚才的预言会成真,现在只能希望李信没有被成夔吓坏,还有勇气与楚军会战。
诸将得知了射杀的经过,司马尚麾下几个赵将对斗于雉这个左将军另眼相看。大王正与他人相谈,斗于雉竟然敢命部下当场射杀与大王相谈之人。这种事,几个赵将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斗于雉的这种做法。不说李信该杀不该杀,仅仅大王在场若敖氏的人就不该如此无礼。如果是在赵国,成夔这种做法即便不被诛杀,也要革除军职。
赵军将率目光忽然发生变化,斗于雉自然有所察觉,不过他并不把赵人的异样当回事。楚国县卒、私卒的传统由来已久,可以说从楚军建军起,就没有所谓的楚军,只有王卒、县卒、私卒三者的联军。后期私卒虽然没有了,但县卒依旧存在。
大司马府建立后,军事指挥权集中在上,但依旧保留了县邑之师、私卒之师的临机决断权。大司马府只会下达粗略的命令,具体如何实施,由县邑、诸氏将率自定。大司马府作战司可以作战计划、兵棋推演结果等等,然而这些并不强制将率遵循。
往深里说,身为楚王的熊荆、大司马府作战司,乃至握有斧钺指挥军的上将军,他们对麾下各师旅必需给予权并完信任,必须相信各师旅将率能够完成任务。如果不能完成,那一定是遭到了巨大的、不能克服的困难,即便换一个人,也不可能完成任务。
这和在军中设置护军大夫的秦军是不同的,和同样执行上计制度的三晋当然也不同,秦、晋国君对将率往往抱着不信任的心理。人性本恶,将率怎么可能真的完成君命将率怎么可能不借此谋求私利所以,军中要设护军大夫,军中还要有忠于君王的军吏。
依靠护军大夫,君王能节制军队,适当时还能解除将率的兵权;通过军吏,君王则能了解士卒、军资的损耗,作战的过程,判断将率是否借此牟利,中饱私囊。
这便是两者的不同之处,也是霄安师司马斗戈的担忧所在。楚师军官各司其职,除了惯例,上级并不能任意查验下级的作为,查验即是侮辱;也不能解除下级的职务,解职更是侮辱。斗戈解职没有伏剑是一个例外,他知道自己程序上做错了,但他相信自己对新编师旅的看法没错,此事以后必将被证明。
在斗戈看来,新编师旅就是一支说着楚语的秦军,对他们绝对不能信任。但这种话大司马府、正朝朝臣都不相信。即便隐隐相信,诸人也会叮嘱自己绝对不能相信相信斗戈的话是对新编师旅将卒的侮辱,怎么可以相信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拖后十多年,楚军这种古老信任传统就是韩信嘴里的妇人之仁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项王待部下士卒慈爱,部下有病,甚至垂泪分食。之所以慈爱,必是因为信任,不信任部下士卒,怎么可能涕泣分食饮至于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有的人立下战功该封爵时,刻好的印在手里玩磨失去棱角,也舍不得给人,这不过是楚军信任传统的一个侧面
假如授予立功者爵位,是不是说其他人就不如此人勇武其他人就不能像此人一样立功本来诸人与立功者同属五大夫,现在要封立功者为执帛,以后五大夫们是不是要对执帛者行礼且他能立功,真的只是他一个人的努力,没有其他将率的努力有功者如果真的封爵,那是对与立功者平级那些将率的最大侮辱
对有功者封爵,前提是人性本恶。必须认为将卒本能的不想作战,所以要激励他们;还必须认为将卒本能的贪图名利,所以要用封爵引诱他们。这就是老子说的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而以后世的组织行为学来解释,楚军显然一个是标准的z型组织提出z型组织的威廉大内在书中坦言承认与市场和官僚机构相比,z型组织与氏族更为相似;秦晋军队则是标准的a型组织。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项王,之所以不同,在于每个人的出身和境界不同。韩信不是贵族,自然无法理解贵族的精神世界和古老传统,所以断言这是一种很不高明的妇人之仁。这不正确吗这完正确。对庶民而言,荣誉以及信任是随时可以换几个钱花花的资本,只不过有的时候昂贵索要齐王时,有的时候低贱钻过胯下时,这正是生存的智慧。
赵将们另眼相看斗于雉,在于他们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贵族,只是随时可以任用、又随时可以解职的将领。这种事情斗于雉当然不做解释,对夏虫又怎么可以语冰
秦军后退三舍,楚赵大军不疾不缓的行出方城,各师的工卒先在澧水上架桥,而后又在泜水上架桥。泜水以北是冬日几乎干涸的湛水,大军临近湛水时,东野固率领四个鲁师先行进入鱼齿山。看着锐角最尖处今紫云山升起了鲁师的军旗,熊荆等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的担忧又加重了几分。
秦军一路焚烧桥梁,三天前就退到了襄城,如果秦军驻守鱼齿山,那表明李信真的要与己方进行会战。鲁师这么轻易占领了鱼齿山,可见鱼齿山内空空荡荡,不见一名秦卒。
“秦军退出襄城否”即便是熊荆,也渐渐担心李信可能不也自己会战。
“禀大王,李信旌旗仍在襄城大营。”妫景揖告,斥骑是龙骑,很多是他的部下。
“旌旗未可知也。”司马尚连连摇头。秦王落荒而逃,常旗都可以丢弃,一面旌旗又算得了什么。
“亦未见秦人大举退出襄城。”妫景神色也有些凝重。“唯见秦人在颖水支流上架桥。”
“李信欲逃也。”襄城身后是汾陉塞,两地之间最大的河流是一条汇入颖水支流。秦人在这条河上架桥,目的不言自明。
“李信欲逃,逐之便是。”会战决定权不在自己手里,熊荆又能如何他转头道“来人备三牲,寡人要祭拜景缺将军。”
怀王二十九年,秦复攻楚,大破楚,楚军死者二万,杀我将军景缺。这一战发生是垂沙之战结束后的次年,襄城作为方城外的战略要地,由景缺坚守。垂沙之战楚军战败,唐眛身死,襄城已孤悬在楚地之外。这年秦军再攻襄城,景缺率部与秦人战于襄城面南的令武山下,军覆灭。
以君王之尊祭祀一名败军之将,景龟忙道“大王万万不可令武山距襄城太近,秦人严阵以待,若是、若是,先君泉下有知,亦罪臣也。”
“有何不可。”长姜闻命已经去准备了。“景缺将军乃我楚人,战死于此的楚卒也是我楚人,寡人既为楚王,至此岂能不祭”
熊荆拿定主意的事情,那是一定要做。景龟阻拦不住,他求助的看向斗于雉和庄无地,他们对此也没办法。三刻钟后,熊荆出帐,带着车马行向令武山,景龟只好率领一旅景氏私卒跟着,以免熊荆出什么意外。
襄城在汝水之北,令武山在汝水之南。但令武山距离汝水不过五里,汝水上有秦军舟师,冒然杀过来不是没有可能。最担心的是万一秦人提前在令武山设伏,情况更糟。率领一旅之卒的景龟是豁出去了,秦人真要埋伏在令武山,他这条老命便丢在令武山了。
马队车队私卒行向令武山,还没到令武山,坐在车上的右史便疾追上熊荆,指着令武山东面一座狭长的红色山岭说道“禀大王,此首山也。”
“首山”首山也在汝水之南,距西北的令武山约十四里。
骑在马上的熊荆看了一眼首山便无动于衷,右史不得不提醒“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蛮夷,五在中国。中国华山、首山、太室、泰山、东莱,此五山黄帝之所常游。大王当先祭首山”
“寡人闻之,祭不越望。”前驰的车马上说话并不方便,右史仅仅听到了这句话,熊荆便策马加速了。他没有行向首山,直接直奔令武山。
“禀大将军,荆王正祭令武山。”襄城城邑府,翻车还未伤愈的李信暂时瘸了一条腿。属下的禀报让他忍痛的眉头挑了挑,挥手便让斥骑退下了。
“王翦有讯否”一切的牺牲都是为了王翦,李信关心的是王翦而不是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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