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知彼司不但密切注视濮阳的王翦,还瞪大眼睛紧盯襄城的李信。熊荆觉得秦军此时的态势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在哪里怪异。不过显然,秦楚之间再度降下了厚厚的帷幕,他只能看到一个黑箱,这或许是秦人要达到的目的。
秦人故弄玄虚,可有一件事改变不了,那便是南郑盆地已尽归楚国所有。
巴蜀是长江的上游,秦楚汉中、尤其是秦汉中却是巴蜀的上游。南郑盆地北上关中,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南郑盆地南下巴蜀,有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另有起于甘肃的阴平道。只要掌握南郑盆地,攻蜀易如反掌;而控制巴蜀,又对长江中下游高屋建瓴。
秦国很早就占据南郑,金牛道一开,蜀国就亡了;巴蜀一旦灭亡,再失去安康盆地或者武关道,秦人立即对楚国形成半月形包围。鄢郢之战不是白起一支秦军,鄢郢之中秦军也出巴蜀顺夷水而下,烧毁了夷陵。
其后魏灭蜀吴,司马昭趁姜维与刘禅不合屯兵于沓中甘肃省舟曲县,一边以偏师牵制姜维,一边命主力趁汉中兵力空虚直击汉中;姜维速退守剑阁金牛道,不想魏军偏师从阴平道入蜀,直趋成都,刘禅投降。蜀亡则吴亡,王濬在蜀督造水师,从上游击吴,十七年后吴国即亡。
南北朝时宇文泰命令猛将达奚武取汉中,南朝守将畏惧达奚武,献关中要地武兴县今略阳,北军不费一兵一卒顺利进入南郑盆地。其后乘南朝内乱又率兵入川,延至隋朝,杨素率益州水师顺长江东下而灭陈。
宋金之时,十八万宋军在陕西富平会战中一败涂地,其后依靠吴玠在和尚原今宝鸡西南,大散关北侧、饶风关今石泉县两河镇附近、仙人关今徽县虞关乡三战中击败金人,这才确保汉中、四川不失,延续南宋国祚。
之后蒙元灭宋,历经窝阔台攻宋、蒙哥攻宋、忽必烈攻宋,三代大汗用了四十多年时间才灭亡南宋,此正是因为汉中、巴蜀防线实在难攻,蒙哥还死于钓鱼城下。南宋的灭亡与其说是襄阳的失守,不如说是拖了四十多年后,国力、尤其是财政的枯竭难以再支撑战争而亡。
南郑盆地是如此重要,熊荆没有深究历史并不清楚这一点。他还是认为襄阳重要,襄阳失则宋亡,故而樊襄二城规制巨大。楚军攻占南郑,仅仅是要把秦人赶至秦岭以北,同时从南郑盆地北上还可以威胁关中。
可惜楚军控制了南郑盆地,却没有控制北面入关中的山道要隘,栈道又全被秦军烧毁,修复需要时间;而陈仓道出关中的要隘大散关更远在数百里外。必须控制大散关,楚军才能从唯一能支撑大军行动的陈仓道北出关中,攻伐渭水上游。
楚军是赢了,但胜局没有落定。不过即便如此,秦国上下依然震动,楚军尽占南郑的消息完全封锁,身在襄城的李信从王敖口中得知南郑已失,霎那间目瞪口呆。
巴蜀是长江流域的上游,汉中又是巴蜀的上游;同理,关中是黄河流域的上游,而汉中也是关中的上游。诸葛亮五次北伐不成,其中一个原因是汉初武都大地震后汉水上游改道,河流袭夺,天池大泽没有了,陈仓水道也尽废。造成的差别在于韩信可以暗渡陈仓,诸葛亮却只能木牛流马。
道路情况不同,双方力量对比也不同。若敖氏的成氏主攻汉中,成氏之师彪悍,秦军除了锐士,也就巴人能够抵挡。奈何楚军还有巫器,巫器一响,锐勇的巴人也作鸟兽散。想到若敖氏之师出大散关,李信忽然觉得眼前王敖蓄着八字须的面容在旋转,整个视界也在旋转,他下意识扶住木几,闭目良久才叹道“大秦危矣”
军事必然依仗地理,不明地理无以言军事。身为秦军大将军的李信军事素养自然高于熊荆,一听到南郑已经失守,他下意识预感到了秦国已处于悬崖的边缘,还正在一点一点的下滑。如果不能迅速改变这种局势,秦国必亡。
“确矣。一旦荆人稳固巴蜀,用巴蜀之粟,发巴蜀汉中之卒,大秦社稷危矣。”聪明人不需废话,王敖也是点头,但他不好说秦国要亡。“幸巴蜀乃难治之地,我大秦治蜀,亦要三封蜀侯,先君昭王时方才设郡立县。荆人治蜀,无有十年,蜀地必然不稳。”
见李信反应如此剧烈,王敖尽量说一些轻松话,奈何李信是不好哄的,他道“大秦三封蜀侯,费时三十余年方郡县之,荆人不然也。荆人因俗而治、遍行分封,蜀地何以不稳”
“荆人确是因俗而治,故而国尉府侯谍又于大梁遍传谣言,说若敖氏欲据蜀地为己有。”李信戳破自己的善意谎言,王敖不得不提及另外一件事。“今日若敖氏已是尾大不掉,再据蜀地,荆王心中必生忌讳,一旦如此”
“国尉府何以尽是小人”心中焦急的李信刚才还委婉,现在则不留情面。“荆王敢行分封,正因荆王不惧诸氏因强而乱,只惧诸氏因弱而亡。若敖氏尾大不掉,荆王大悦亦是不及,又怎会心生忌讳此、此乃是”
国尉卫缭是王敖的老师,李信本想说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着王敖的面,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王敖思索着不惧诸氏因强而乱,只惧诸氏因弱而亡,不解问道“荆王何以不惧诸氏因强而乱依周礼乎”
王敖没丝毫的嘲笑周礼的意思,他知道荆王主动拜孔谦为太傅,这才有此一问。他还能实事求是的探讨原因,换一个人肯定会嘲笑荆王迂腐,竟然以为周礼能够治国。
王敖的态度很中肯,可在李信眼中仍是愚不可及,他有些失望的答道“无他,荆王更强。”
“更强”王敖又跌入到旧有的思维里。“若敖氏据有巴蜀汉中,巴蜀汉中能战之卒逾十万,荆王仅有两郢之地,卒不足五万,昔日若敖氏又曾叛”
“我且问你,若敖氏可造巫器巫药否”李信不想再听他唠叨下去,打断道。
“不能。”王敖触动了一些什么,微微摇头。
“若敖氏可造海舟通西洲否”李信再问。
“不能。”王敖还是摇头。
“若敖氏能与天下大商巨贾交善否”李信再问。
“不能。”王敖继续摇头,他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李信见他懂了也就不再问下去,他道“荆王曾言优胜而劣汰。其行分封,乃因已为优,他为劣,故最劣者去之。反之,则是优汰而劣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故最优者去之。”
话到此处,李信不敢继续再言。王敖没有听出他的话里的反义,他仍旧中肯问道“荆王此时乃强,然而十世、百世之后,荆王强乎熊氏不强,岂不是要他氏为王”
“非也。敖制之下,最强者为大敖即可柄权在握,何须为王且如县尹封君相衡,诸敖也是彼此相衡,最强者若代熊氏为王,必将与余者为敌,何苦如此”话题叉到这里不是李信愿意的,他转回正题“时日不多矣。”
“正因时日不多,大王方允此计。”王敖出现在李信幕府不是没有原因的。“还请将军”
“李信必不辱君命。”看着几案上的王命,被使命感浸淫的李信声如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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