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到了晚上,芈玹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个伏剑而死的齐人,她觉得此人是因为自己而死,如果男人不下令军演习,他就不会死。
这一日联军按行军计划推进了一百三十三楚里,期间两军骑兵袭扰与反袭扰频繁。战斗主要发生在中军十五里后的辎重车队,秦军疯狂攻击辎重车队,进攻线一直延续到临淄城西,联军骑兵以及留守临淄的六万大军力抗击敌骑,确保辎重车队的完整。
这样漫长战线的袭扰下,有利的肯定是秦军骑兵,联军只能确保最重要的辎重马料不被敌军焚毁。一万八千匹战马和超过三千匹的备马,将率、军幕、卫勤、炮兵、工兵、行李帐幕所需的八千多匹挽马,三万匹马每日消耗三百吨草料,五天则是一千五百吨。要保证联军五日行军最少需要一千五百辆辎重马车,算上辎重车队本有的挽马消耗,这个数量大约是两千辆。
光楚军就带来了超过一万辆四轮马车,齐军只是损失了高唐之军,临淄之军、即墨之军只有临淄之军受了很少的损失。加上秦人留下的车马辎重,联军身后的辎重车队光四轮马车就超过两万辆,牛车超过四万辆,另外还有部分人力辇车。数量如此众多的辎重车辆显然不是秦军能够击毁的,更何况联军早就做出了布置。
楚军依赖辎重马料,秦军骑兵也需要辎重马料。这一天的袭扰后,秦骑都退走,不然四万多匹战马也会缺少马料。它们将退回到有马料的地方,然后安心等待联军进入攻击范围,再度力袭扰,但这可能要在秦齐边界了弃疾踵率领的骑兵昨天早上起就沿着秦军的补给线一路因粮于敌,烧杀平陵以西的秦军运输车队,以切断秦军补给。
位于中军的芈玹不太清楚身后发生的战事,但从日出起,她就看见倒伏于雪地上的秦卒,尤其是秦军昨夜的宿营之地,半夜冻毙的尸秦人数不甚数。以前她觉得战争是血淋淋的,现在她才知道战争原来是如此冷冰僵直。
“咳咳,为还不睡”知道女人今天饱受刺激,熊荆一入帐见女人坐在蒻席上沉思,因此问道。
“见过大王。”芈玹连忙起身,帮男人更衣,梳洗后很快上榻。
今日起,每日行军是旦明出发,黄昏时宿营,也就是早上六点出发,晚上九点结束。算上两刻钟的午餐时间和扎营前等待身后五里行李车队的时间,确切立营时间大概在十点半。幕府立帐后熊荆还要和诸将总结这一日情况,同时作出第二日的部署,回帐已是夜半。
帐外北风呼啸,帐内有火盆温暖一些,一上榻寝衣仍觉得冷。立帐到现在,芈玹忘了暖床。
“是玹儿”寝衣里四目相对,芈玹觉得自己失职。
“若是武士,便该露宿,何来寝衣暖帐”熊荆想的和女人不一样。寝衣里是冷,可他还能够承受。“侍寝暖榻、锦衣玉食,腐蚀人心之物,不提也罢。”
没想到男人的想法是这样,芈玹吻了吻他,感激他没有责怪自己。
“知道军旅为何物了”熊荆回吻她,他侧过了身子,压在女人身下的手抚着她的背。
“恩。”芈玹点头。“可、可玹儿未记住。”
男人今天说了不少事情,也让她看了不少东西,但芈玹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一些东西记住了,一些则忘记了。立帐后她重新回忆了一次,还找了张楚纸简单记录下来。见男人问起,她起身去找那张记录的楚纸。
寝衣里好不容易有一些暖意又被女人起身给搅和没了,熊荆看着女人递上的楚纸哭笑不得。他笑道“未曾要你记住,只要你知晓军旅为何物。”
“不需谨记”芈玹吃惊,她本以为男人要自己部记下。
“行军如何、辎重如何、列阵如何、作战如何,皆有谋士将率,不必你。”熊荆忍着倦意耐心说道。“你只需大略知晓,然后做出决断。”
“决断”芈玹念着这个词。
“是。决断。”熊荆点头。“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孤疑。将率谋士虽有计议,然你要做决断。哪怕是错的决断,也比犹豫要好。”
“错的决断”芈玹还是不解,作为女人,她很难体悟这一点。
“若你是王翦,半夜斥骑忽报楚军在临淄城北,正趁夜向己军袭来,战与走之间必要做一个决断。”熊荆只好举例,用最近的例子。“秦人灭齐本是分兵,楚赵魏三国救齐则是聚兵,以分兵对聚兵。联军之卒虽少于秦军,走方是上策。
然战并非一定是下策。即便联军能大败秦军,联军也将损失惨重,唯有不走不战,犹豫不决方才是下策。不走,精卒不存;战,精卒虽不存,然联军死伤无数。不战不走,主将犹豫,士卒也犹豫,士卒犹豫则士气不足,拖到最后不得不战时,阵列可能一击即破。如此精卒不存,联军亦无太多死伤,所以是最下策。”
“如此”想到沿路倒伏于地的秦卒尸首,这就是走的代价,芈玹直觉自己做不到。
看着她微微摇头,熊荆不得不正色“你只需记住一,士卒只是数字。数字可以任意损耗,只到为零。你要做的是让对方最大损耗的同时,己方损耗最小。
二,告之自己”熊荆抓住女人的手,将她的手重重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道“我,永远无错”
“我永远无错”女人犹豫,更加不可理解。
“然。永远无错。”熊荆重重点头。“便有错,也是臣下之错,非我之错;便有错,也是天下之错,非我之错。”
“为何”芈玹还是想问,她脑子里想的是无则加勉有则改之,是吾日三省吾身。
“你若是主帅、是主君,便永远无错。你若是臣下、是仆妾,便是永远有错。你铭记便可,不要再问为何。”熊荆道。“还要,以后每日一课,你要好好学习,不可再发怔了。”
一提到发怔芈玹就窘笑,想起早上那次演习,她道“大王可以纸笔教我,不必以”
“有些事,纸笔不能尽书,要看,要感。”熊荆反对她的建议,言传身教是书本教育所不能比拟的。“且如此教你,并非仅仅为你,”
熊荆又说得芈玹一怔,她就要问原因时,熊荆已道“你还要将此教给儿子。”
“儿子”芈玹顿时记起昨日熊荆说的复国,她神情突然一滞,随后把男人抱得更紧,摸索着他,咬着唇在他耳边喊道“我要。大王我要”
寝帐里的寒意很快变成了春光,然而在距离熊荆寝帐不远的齐军军帐,大将军田宗仍然未眠,在他逼视下,帐幕里的将率寒冷更甚。
昨日小迁行军到黄昏,今日旦明行军到黄昏,如此高强度行军齐军很难承受。春振旅以搜,夏拔舍以蒐,秋治兵以狝,冬大阅以狩,齐军还是依古法治军,冬天主要是大阅,大阅之后本该狩猎,得兽取之无所择。但人丁繁衍,齐国并没有哪片森林能让几十万人同时狩猎,各都之军大阅以后就散了。
训练不足是一大原因,更多的时候是装备不足。齐军士卒大多是贫穷,少有人有絮袍,有羊犬之裘也是破旧的没有脱毛鞣制过的皮裘,是以发出阵阵恶臭。多数人是一件大褐衣,里面穿一件最多是两件短褐衣,再里面就没有了。
也没有楚军、赵军、魏军那样精美的皮靴,一些有布履的士卒也穿着草履布履是不耐穿的,又贵,几十钱一双只在大阅的时候穿。草履可以自己打,所以行军的时候穿。也没有楚军那种厚足衣,是光脚。这样一天走一百三十多里,很多士卒的脚出现冻伤。
刚才大幕军议时此事没有提及,现在齐军自己私会,各军迅速把伤亡人数报了上来。减员非常严重,所有数字加起来超过百分之十。要知道这是在追击,赶着秦人跑,各军士气很盛。
“如此行之,三日后我军最多余下二十万人。”火盆里的炭火不时啪啪着响,安静好似一块冰压在诸将心头。军师牟种说话了,他的判断客观而冷酷。
这还在有自热口粮下的数字。士卒不可能像将率一样每天都有热水用于洗涤、有温暖的寝帐,有热腾腾的火盆。他们晚上躺在小小的乌幕里,五个人挤在一起,彼此以体温取暖。
寒冷的天气下,一日三餐有热食几如救命。热饭时如果有楚军那种铜壶,铜壶放在口粮上也能热水。没铜壶也行,挖个小土坑,放入一伍五份口粮再撒上适量冰雪,士卒环环围坐,水热后可以烫脚。水很脏,可水是热的,行军一天脚最疲劳,烫一烫挑完水泡很快就安睡。
“伤者以足伤最多,若是我军也有楚军那种皮靴”田故说起了皮靴。熊荆带着芈玹巡视齐军,他则偷偷去看楚军。楚军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皮靴,那种高筒皮靴踩在冰雪上,嗒嗒嗒嗒的响,听上去震耳欲聋,和齐军然不同。
“楚军皮靴正产于我齐国。”史奕提醒道。他还知道这种皮靴是什么地方做的。“博昌等城邑皆制靴,制靴之牛革自燕地塞外运来,据闻一年制靴二十万双不止。”
“一年一双”第一次听闻的诸将吃了一惊。
“非也,一年两双。”牟种了解的更清楚一些,他毕竟与熊荆一路行军过来。“一双购于西洲,海舟运至楚国,博昌之靴乃仿西洲之物。”他随即纠正了话题,道“三日后我军仅余二十万人,且那时已在东郡范邑。”
以幕府谋士的判断,昨日秦军宿于平陵,联军宿于于陵;今日秦军宿于历下,联军宿于鲍邑;明日秦军宿于卢邑,而联军宿于清邑。后日两军就到边境了,秦军将宿于薛陵,而联军宿于毂邑。再走一日,秦军宿于范邑今范县,联军则宿于范邑之北;再走,秦军宿于濮阳,联军到达自己的极限,不能缴获粮秣干柴只能撤军。
“军师之意,我军最好止步毂邑”田故问道。“不可深入秦境”
“我之意,楚军必深入秦境,然我军若何”牟种摇头。他当然也想歼王翦,奈何齐军减员严重,这个想法可能化为泡影。而且兵权不一,齐军有齐军的考虑,楚军有楚军的考虑,后天到达毂邑后,齐军大概还有二十万出头,这时候士卒疲惫,再追也没有动力。
“楚人逐入秦境,乃借我军以灭秦,赵人则为复国。”田洛道。“秦国若亡,齐国危矣。”
诸国之间、尤其是秦楚之间制衡对齐国最有利,这也是正朝大夫左右游移、朝秦暮楚的原因所在。楚人确实要比秦人好,但天下如果归楚国,对齐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若王翦之军不灭,他日再攻我,齐国必亡。”牟种已不在此事上相劝了,他毫无表情。
“此战之后,楚军必将伐秦,秦人何以再伐我”田洛看着牟种,感觉他真受了楚人的贿赂,是别有用心。“去年秋冬楚军都在攻拔汉中,唯有拔下汉中,方能得巴蜀;唯有得巴蜀,才能固纪郢。秦人袭我,乃趁我不备,而今我有备,楚军又伐秦,秦何以再伐我”
“我闻之,军师受楚人巨金也。”阴测测的声音,妥妥的诛心之言。
“呵呵哈哈”牟种先是诧异,环视诸将后大笑。笑毕他才道,“牟种匹马入楚,匹马返齐,楚人巨金何在且我求于楚人,当我予楚人巨金,楚人为何反贿我巨金”
牟种驳的田轩无言以对,他再道“卫缭乃我师弟,子仲先生之高足。彼行之计,分明是以曲绕直,以柔克刚,以争夺城邑丁口为胜,非以破败楚军为胜。楚人击秦,秦军则更欲击我,灭齐后天下丁口其八在秦,其二在楚,楚人何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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