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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生忧

    告奸在秦国常见,不告奸即连坐。按秦律,丈夫偷盗,妻子知情不告,有罪;妻子确实不知情,也有罪。前者,妻子罪同偷盗;后者,因为连坐,妻子被收为官奴。

    绛的丈夫被罚赀盾甲,家中出卖房舍器物牲畜所得的钱仍然不够赀赎,结果就是居作,每日八钱、六钱以偿还这笔钱。居作辛劳,男人干了几个月就死了。人死债未消,作为妻子的绛要继续居作还钱,直到楚军收复旧郢。

    封于冶父的养虺不管什么隶臣、居作,凡是欠官府钱、也就是欠他钱的官奴隶,一概发卖了事,还了他的钱那就两清,于是绛被卖为奴。和其他楚军将卒一样,养虺很看不起旧郢这些被秦人奴役了五十年的庶民,觉得他们是秦人而非楚人。他不屑占他们的便宜,卖奴所得扣除债款后,其余皆由奴隶本人所得。

    绛无依无靠,冶父又未及战火,并不清楚世道已经变了。她整理家什时偶然发现包袱里的玉佩,第一个反应就是报官。至于为什么要报官没有任何理由,反正就是要报官。

    熊荆带着酒肉到里典家,和里典喝酒吃肉的时候,里典家的奴隶帮他烧好了热水,暖好了屋子,酒足饭饱才和芈玹回家睡觉。打枪也是体力活,芈玹在里典家吃完饭就打瞌睡。回去熊荆没有牵马,只将她横抱在怀里,走向自己的家。

    入了房,放上床时芈玹醒了,她赶忙起来伺候熊荆梳洗,两人就在浴桶里欢爱,浴桶差点散架。完事一觉睡到下半夜起来如厕,熊荆才想起自己没有喂马。以前这是圉人做的事,现在要他亲自动手。喂马要从仓房中取出熟菽和干草,他一掀开干草,便看到了睡在草堆里的女僮。

    “莫走了贼人莫走了贼人”天快亮的时候,游徼求盗踢开了临泽里的闾门,急急闯至熊荆的院子,十几个亭卒手持兵戈,用力撞进了院子。

    “禀游徼,未见男女贼人,唯见告妇之僮。”为首的亭卒很快奔出堂室禀告,这时候里典、里佐、监门已经被几名亭卒押了过来,他们跪在雪地里。

    “再搜”深夜风雪中奔行十里,求盗、游徼都不甘心这样的结果。负责这一片治安的游徼更是一剑指向里典,喝道“贼人何在”

    大秦治下快五十年,深更半夜突然被亭卒拖出被窝,被游徼用剑指着,这是平常不过的事。你没犯罪,但邻里有罪你也有罪。对官吏那更是日常,里内出现盗贼,里典、里佐、监门这些人皆有罪。

    看着眼前的长剑,自认倒霉的里典哭丧道“我弗知啊此人贼人昨夜言奴隶逃亡,于我舍饮酒,又要我之家奴为其烧水烧火,定昏时方与其妻告辞而去。谁料、谁料”

    堂堂正正的丰男子,竟然会是盗贼,里典死的心都有了。他还欲说话,左邻右舍也被亭卒抓了过来,这些不知发生何事的人惊骇中哭哭啼啼,院子一片嘈杂。监门趁机挣脱按着自己的亭卒,跪奔到游徼目前大喊道“小人告奸小人告奸里典受贼人之贿,掩贼人走也。”

    “莫要胡言,”里典大急,“我何曾受贼人之贿贼人于里外偷盗,我何曾”

    里典争辩,监门还未看向邻舍,跪在雪地上的邻舍就大声叫喊“小人亦告奸小人亦告奸,里典受贼人之贿,我等亲眼所见,亲眼所见。”

    “里典之家藏钱多矣,便是贼人偷盗所得。”邻舍捕风捉影,力求立功的里佐却给了他致命一击。“藏钱之缶埋于院中桑树之下,当有千钱不止。”

    偷盗两百廿钱以下到一钱,流放;偷盗千钱那已是重罪。里典愤恨的看着里佐,他年老无子,日后还准备推荐里佐为里典,从未想到里佐会出卖他。

    “禀游徼,贼人翻垣而去”一夜折腾,天这时候也渐渐亮了。亭卒才看到后院的墙垣被人扒开上半截,贼人就是从这里翻墙逃出去的。

    阳光照耀着纪郢王宫前的大廷,茅门两侧高阙耸立。这个时候已是上朝时间,前几日大王出游不视朝,今日是腊祭,即便大王不视朝,诸敖也要代大王视朝吩咐腊祭之事。进入正朝大廷的朝臣以为今日将是淖狡、昭黍等人视朝,没想到寺人一声大王至,头戴皮弁、衣白裳素的熊荆走了出来。

    宫中皆传大王与芈女公子淫奔,没想到大王出现。朝廷上轰的一响,百十个人叽叽喳喳,宛如大市。

    “如何今日寡人不当视朝”熊荆眉毛一挑,扫视阶下群臣。确定那女奴去告官后,他和芈玹急急翻墙而出,策马往纪郢方向疾奔。夜间官道禁止通行,只能走无人的小路。到了纪郢城外找到一家逆旅将芈玹安顿,这才入宫视朝。

    一夜狼狈,但此时他是楚国大王。在他的逼视下,大廷上迅速安静。这时候他才向群臣三揖礼,群臣也向他恭敬回礼。

    “今日腊祭,本当言腊祭之事,然,”熊荆看向阶下群臣。因为是腊祭,尽管秦军正越过无人防守的卷城和缯关,大踏步进入方城,廷上还是站满了人不能脱身的领兵将率皆派自己的亲信家臣立于朝廷,参与腊祭。

    熊荆对群臣点头,这才继续说话。“然有一事使寡人生忧,若寡人薨落”

    “大王初加冠,年少盛也,岂言薨落。”淖狡察觉到了什么,赶紧出列进言。

    “大王此言误也,大王春秋鼎盛,何言不吉之事。”朝臣们没想到熊荆说的是这种事,个个都摇头。熊荆年龄不到二十,身体又健壮,根本不可能薨落。

    “噤声”按朝廷言谈之法,任何一名臣子说话都不能被打断,熊荆是大王,大王说话更不能被打断。一侧的宾者大喊噤声,群臣立即噤声。

    “寡人之忧,一忧子孙以为秦制为善,改承包而行郡县,废敖制以行三公;二忧子孙以为周制为善,废勇信而尊亲戚,改楚俗以为周俗。如此奈何”熊荆说薨落让群臣动容,说忧虑也让群臣动容。

    朝廷上旧臣已经很少,绝大部分都是新臣。这些人或是氏族承包,由县公变成了包公;或则是靠勇武有信成了誉士,然后被其他誉士推荐上来。行秦制,两者不愿;百越长老就更不愿意了,他们是带资入股,行秦制就是要没收他们原先的部落土地,真这样他们肯定拼命。

    而行周制,氏族皆芈姓,因为县邑权力可以继承,并不怎么反对。誉士就不同了,真要封建亲戚,以屏宗楚,他们这些早已破落的贵族余子绝无可能立于朝廷;百越长老不姓芈,行周制的结果与行秦制的结果并无不同。

    朝廷上又是一片轰乱,唯有昭黍、孔鮒、宋义少数几人心中惶惶。其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心中一激动,不顾身份的孔鮒便上前揖道“大王欲变夏为夷,举国皆成蛮夷否”

    孔鮒与其说是揖告,不如说是指责。他声音很大,大到轰乱的朝廷又安静了下来。

    “齐国行周礼否魏国行周礼否赵国行周礼否秦国行周礼否”熊荆看着他笑,他知道会有人跳出来。“以上诸国皆不行周礼,皆蛮夷否”

    政治上的周礼只存于战国之前,战国以后各国实行的皆是法家。楚国县尹封君制并行,楚武王创立县制的时候,楚国被中原视为蛮夷。

    “天下攻伐数百年,此不行周礼之祸,大王不行周礼而行敖制,此谬也。”孔鮒出列进言,宋义也只有硬着头皮出列进言。

    “谁缪”熊荆又瞪着宋义。“天下人丁三千万久矣小国之诸侯子嗣三百年前便封无可封,此周礼崩坏之根源。列国不互相攻伐消耗多余之丁口,坐待盗跖而起否

    行周礼百姓便不要食粟行周礼百姓便不要穿衣人丁繁衍,一户授田早已无百亩,行周礼便可成仙,不吃不喝不衣不住”

    “大王谬也。”宋义被熊荆一瞪就不知答话了,好在孔鮒立即反驳。“此乃为富不仁者多矣富者绫罗绸缎,贫者烂麻遮体;富者食前方丈,贫者菽芋果腹;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若大王复周礼、行仁政,以民为贵,天下大安也。”

    孔鮒说完便对熊荆大拜,为民请命,熊荆却猛然抽剑。阳光穿过正朝屋顶的陆离瓦落在他的长剑上。耀目的光芒中,他一剑将几案砍翻,怒斥道“

    寡人所有,乃先祖先君勇武所取。誉士所有,凭勇信所取。氏族所有,乃因彼等姓芈,荫先祖先君之余勇。百越所有,一如寡人,皆其先祖所余。富者搜肠刮肚、俯仰欲得,所有以智算所取。

    庶民无勇无智,凭何为贵若欲为贵,先问寡人之剑”

    “庶民何以不可为贵”孔鮒针锋相对。“大王、贵人、富者所食、所用、所穿,皆庶民辛劳所得也,庶民何以不贵”

    “辛劳便为贵”熊荆没发怒,只觉他的反驳极为可笑。“奴隶也辛劳,奴隶为贵否牛马也辛劳,牛马为贵否蒸汽机也辛劳,蒸汽机为贵否

    勇信即贵族,辛劳即奴隶我赫赫楚国,绝不以奴隶牛马为贵,不以勇武才智为卑。儒家欲行仁政,大可自建其国,与我楚国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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