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员外家宅子大堂里挂了不少字画,从其中几幅落款上看,是以前朝中重臣赠与李家当官先辈。李员外坐在大堂里面,目光并没有去看这些东西。他从小每天都要看这些东西,根本没有任何感觉。更重要的是,李家讨论着远比这些虚头更重要的事情。
“……局面既然如此,我们可以等两年。但是两年之后呢?”
“只给粮,还是只给从佃户哪里收来的五成粮食。这没办法对家里交代。”
“钱已经放出去了,一年能收一成八的利息。给大伙一成也好。”
……
面对败兴的言论,李员外神色淡定,因为不淡定也没有别的选择。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听到一句有关分家的话。这让李员外对于家族的团结程度还挺满意。
“家主,以后会怎么样?文璋走了之后,新来的陆非知一点都没变。”有人提问。
听了这个还算有点见识的说法,李员外说道“现在的官员干部都是些贪渎之辈,既然朝廷现在装模作样的查贪渎,咱们就该帮朝廷一把。咱们庄里面有不少人在水利上干过,也有不少在农场中当差,咱们得问问那些人,有没有见到什么贪渎的事情。咱们也可以向朝廷举报。”
“朝廷与官府沆瀣一气,能行么?”族里的长老们对此没有信心。
李员外抬起头,在几张字画的落款下扫过。等收回目光的时候,李员外说道“现在的朝廷已经不是群正盈朝,却还有几位正人君子。他们肯定是愿意揭发贪渎。只是他们离江宁太远,不知道江宁地方上那些人到底能胡作非为到什么程度。”
现在得知族里在朝廷中竟然还有人,不少李家长老们都露出欢喜的神色,他们纷纷应道“我马上就去办。”
借着这个被认同的势头,李员外继续命道“家里的孩子都要到城里上学。若是现在江宁城有几十名干部是咱们家的人,就算官府不给咱们面子,咱们也不至于对官府一无所知。”
“家主,干部就是小吏。”
“咱们家前前后后出过好几任进士,唉!若不是一些长辈……,咱们家早就是功臣了。”回想起蒙古围攻临安时候弃官逃离的前辈,李员外心中非常遗憾。在事后来看,蒙古人根本不足为惧。如果肯追随小朝廷南下到福州,成为功臣并不需要付出代价。
努力摆脱这样的遗憾心情,李员外说道“咱们家世代书香,读书总不会那帮夫子的子弟差。看看现在江宁城的干部都是什么出身,大多都是些当兵的子弟。连现在江宁知府都是个配军子弟。咱们家的子弟最差也能当个干部,好些的上了大学,就能当官员。到时候咱们家里就可以再恢复到以前的日子。”
作为李家的对立面,李员外拿陆非知当例子。陆非知的祖父犯罪之后被发配到福建从军,那时候让儿子投奔赵嘉仁。自从陆非知当了知府,有关他的各种消息也开始四处传播。
李家长老也纷纷点头。论起过去的关荣,他们都非常自豪。然后一位长老说道“这得要不少钱。”
“多少钱都要做。这事关李家的前程。”李员外很坚定。
“若是李家子弟学的跟段凤鸣一样,咱们又该怎么应对?”
段凤鸣对段家的态度是地主家族中的坏事情,李员外听了有人说出这话,他叹口气,“若是大家都不愿意,我就让我家的子弟都去读书。大家就可以随意。”
“……什么时候集结子弟?”
“尽快。新学期在七月开学。现在可都已经三月。从乡下来的孩子得先在城市管教。”
这边谈完。李员外就送走了家里人。他回到书房,从书架上拿下厚厚一本。打开书签处就见到里面写道
“我看见羔羊揭开七印中第一印的时候,就听见四活物中的一个活物,声音如雷,说,你来。
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拿着弓。并有冠冕赐给他。他便出来,胜了又要胜。
揭开第二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二个活物说,你来。
就另有一匹马出来,是红的。有权柄给了那骑马的,可以从地上夺去太平,使人彼此相杀。又有一把大刀赐给他。
揭开第三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三个活物说,你来。
我就观看,见有一匹黑马。骑在马上的手里拿着天平。我听见在四活物中,似乎有声音说,一钱银子买一升麦子,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油和酒不可糟蹋。
揭开第四印的时候,我听见第四个活物说,你来。
我就观看,见有一匹惨绿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做“死亡”。阴府也随着他。
有权柄赐给他们,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
读到这里,李员外放下景教的经书。他家里曾经有许多藏书,家里人对于收藏的景教经书也没在意过。到蒙古军经过的时候,见过有支蒙古军打着十字旗。李员外就想起小时候看到的景教经书封皮上的徽章。
回到家的时候看了经书,也没能读出些什么来。最近他却非常喜欢看关于里面末日审判的部分。有时候李员外想,要是末日审判真能发生就好了。身为大宋权力顶端的赵官家一定会首当其冲吧。
不管李员外怎么想,现在位于大宋权力顶端的赵嘉仁的确首当其冲的面对许多事。办公厅的秘书拿着一份清单走到正在看公文的赵嘉仁身边,小心的放在赵嘉仁桌边。
赵嘉仁揉着眼睛靠在椅子上,“是什么内容?”
“是关于江宁府的奏折。”秘书很谨慎的应道。赵官家现在兼任宰相,宰相不可能单打独斗,政事堂就是大宋的工作单位。赵官家除了保证政事堂的存在,又增加了一个直属赵官家的办公厅。这个办公厅虽然是个幕僚机构,管的内容却非常多。
“统计列表的关键字是我给你们的那些么?”赵嘉仁闭着眼睛继续问。
“是。”秘书声音更加谨慎起来。
赵嘉仁睁开眼,对着清单做了个手势。秘书连忙给赵嘉仁拿过来,赵嘉仁拿起眼镜戴上,清单上的字立刻就变得十分清晰。在那些名字后面的‘家庭出身’一栏看过去,却见几乎是清一色的‘进士’二字。赵嘉仁放下清单,又摘下眼镜,再次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
几十年保持很好的视力是赵嘉仁自豪的事情,戴眼镜让赵嘉仁感觉自己真的老了。摘下眼镜,只是让看到的字体稍微有点点的模糊,他能接受这样的程度。模仿21世纪的人体功能椅坐起来很舒服,赵嘉仁的心情也不错。最近关于江宁府地方官员干部贪渎的奏折与消息雪片般飞来。数量超出赵嘉仁的意料之外。里面许多人猛烈抨击文璋渎职,在抨击之后又质疑在江宁这么搞是不是错误的。
抨击者大部分都是进士,赵嘉仁感觉自己还能可以接受。如果抨击是由大宋朝廷内部各势力发动,赵嘉仁会很烦恼。
“官家还有吩咐么?”
“没有。”
“我下下去了。”
“好。”
秘书走出来,在楼梯口停住脚步吁了口气,接着摸出根烟点着。拿到赵官家规定的‘关键字’,办公厅里面负责此事的人就开始不安。自从大宋的官场明显分为‘制科’与‘进士科’,特别是官家用这个来解读局面的时候。那就显得很可怕。
抽完这根烟,秘书终于下了决心,脚步快捷的下楼去了。晚上回到家,他换了衣服,前去一处酒楼。自从赵嘉仁当政,前辈诗人对西湖歌舞几时休的质疑终于变成现实。画舫在西湖上完全消失。
没有画舫并不等于没有娱乐场所,酒楼随着经济活跃越来越多。秘书进的这家乃是官员爱去的地方,店东也是官员出身,设计的很让官员喜欢。如果想气派,可以走宽敞的通道。如果想谈点事情,自然有别的不会被人看到的通道通往各个包间。进去之后,已经有人在等着,为首的就是文天祥的秘书。
首先就是文天祥的秘书先说话,“诸位既然都来了,我们还是老规矩,大家都别跟之前的那些人一样自我膨胀,最后炸的粉身碎骨。”
“嗯。”所有来的人都是同样的表情,在秘书职位上干得好,最后飞黄腾达的不少。擅自出卖消息,甚至是上下其手,最后毁了前程的也不少。这里面就看是个怎么把握了。
有了共识,众人就开始吃吃喝喝,很随意的聊天。若是有外人在,听到的也是完全风轻云淡的事情,或者是听着很有趣的小故事。
有人问,最近的xx部的人事调正。那边会有人说,听说和传说的差不多。
这边说,找xx办事,那边一句‘去找有关单位’。有人就讲,听说xx归oo那边。
如果是不知道说话人的意思,就不知道各种回答的人是什么意思。便是蒙对了某个意思,也因为不知道那不具名的意思到底是指谁的意思,最终什么都不知道。
在就会散时,这边的秘书与文天祥的秘书最后走。文天祥的秘书就听到办公厅的秘书低声说道“官家命人收集所有指责江宁的奏折是谁写的,还设了个出身的关键字。”
听到这个,文天祥的秘书身子一震。如此透露消息未免太明目张胆了。
“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很仰慕文丞相,也没有别的意思。”
“……都是什么人写的奏折?”
“大多数都是进士。老进士新进士都有。”
“多谢。”
“走了。”
办公厅的秘书走在回家的路上之时,心中觉得放下一块大石头。他的理由在别人听来或许很可笑,秘书知道他说的乃是真心话。他的祖父与文天祥是同年,对文天祥的文采人品十分欣赏。
文天祥当天晚上就得知了消息。这位大宋吏部尚书听了之后并没有激动,他叹道“你们的胆子未免太大。”
“尚书,大家都很仰慕你。自然不愿意让尚书被……被人所害。”
“不就是些进士么。官家和我都同历三朝,那种事情见的多了。官家不过是想看看进士们有没有变化。”
“尚书,这次江宁的事情只怕不会善了。”
“官家从来是个向前走的人,江宁府的事情别说放在当下,就算是放在贾似道手里,都不会停滞不前。善了恶了,那是一定要了解。”
“尚书,连我这边都知道很多跟着老干部出身的家族在想办法保住他们子弟的前程。”秘书忍不住说了实话。这段时间里面找他探口风的人可不少,秘书很仰慕文天祥,更不愿意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虽然他统统不回答,却见识到有什么样的家族在试图保自己的子弟。
“你觉得我会不会奉公守法?”
“那是自然!”秘书回答的极为干脆,说完之后他还觉得不足,又补充一句,“朝廷上下都知道尚书的品行。”
“既然大家都知道,那还担心什么。只用看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就好。当下派下去的人还没有公文回来,等有了调查报告之后就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到时候再辩岂不是晚了?”
“不不不。以前的时候朝廷只有对官员操守的描述,只有要官员清廉,要完成差事的说法。这个差事到底怎么回事,就如现代汉语里面讲,那些规定通篇是抒情散文,根本不是说明文,更没有逻辑在里面。现在官家正在完善制度,明晰其中的逻辑关系。文璋有什么责任,就让他承担什么惩处。我现在怕的只是不按规定来办事,若是以前胡子眉毛一把抓的时候,那真的是只见秋毫不见泰山。”
听了文天祥的话,秘书只觉得豁然开朗。他替文天祥发了好多次给文璋的信,知道文天祥对于三弟文璋定然是谆谆教导,殷切嘱咐。如果文璋但凡能听进去一成,只怕就不会胡作非为。只要不胡作非为,这次应该就没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