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每过十天或者半个月,郝仁万户就要看一次收集起来的大宋报纸。那些理学的书籍看来看去就那么几本,便是把先秦诸子的书籍加起来,总量还是那么多。然而大宋的报纸就生气勃勃,不断出现新内容。
每次沉浸在阅读中,郝仁万户就感觉自己与南边那个强大的国家拉近了不少距离。在那个国家里面,每天都发生着许多有趣的事情。譬如宋国的正在迅速扩张的海上实力,譬如宋国正在尝试全面缓解国内的‘纸荒’。
譬如现在郝仁万户正在阅读的,宋国上层对‘秦汉第一帝国’的追忆,以及尝试恢复秦汉第一帝国的努力。在这些追忆当中,秦汉第一帝国的整个面貌正在被逐渐揭开,这个制度上有明显承接关系的秦汉,建立在关中自然环境还没有被破坏,整个关中本身依旧是平原的基础之上。
关中平原,成都平原,以及逐渐开发的黄淮平原,在三个平原为核心的秦汉第一帝国的版图上,平原地区都被国家控制。一个个由基本测量点构成的方型土地上,由国家安排实施了大量的规模化种植。
所有管理全部是对几十万乃至上百万的方型面积单位实施标准化管理,上至皇帝下至里长,都知道自己的职务内容。有了基本测量点,才可能出现‘里长’‘亭长’。里长是一平方里的负责人,十里一亭,亭长管理着更大面积的土地。如果没有标准化的距离管理,就没有办法有效的实施这种管理模式……
郝仁万户读的如醉如痴,报纸上大宋上层描述的乃是一个伟大的国家。至少是郝仁万户读完之后就能在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国家。对蒙古人来讲,这个国家模式倒也满容易理解。蒙古人也是用划分草场的方式分出不同部落之间的区域。每个部落都在各自的草场上放牧,这样才方便对各个部落的联系以及调动。若是大家都漫无目的的逐水草而居,整个蒙古就会乱作一团。
放下报纸,郝仁万户觉得自己仿佛吃下了一顿丰盛的大餐,觉得整个人都感到舒适。这种满足感,有效的驱逐了他在水军整顿里面积累的怒气。郝仁万户本来以为水军管理,就是做做纸面工作,以大元的模式,每一名官员的工作都由官员负责,也就是说,具体工作干的如何,就看官员手下有多少能干的幕僚。
当然,要是官员能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个人完成所有的文书工作,那也是可以的。不过郝仁万户感觉他没见到官员会这么干。包括郝仁万户自己手下也有些专门处理公务的幕僚来处置文书工作。
郝仁扛起这份整顿水军的工作之后,最初只是做纸面工作。他准备把自己有印象的水军军官给集结起来,没想到拿到手的名册一看都是伐宋时代的制作的。看到这种十年前的名册,郝仁心里面就是一激灵。
怀着极大的不安,郝仁开始查阅这些内容。一个个郝仁确定已经在伐宋战争中战死的水军人员的名字依旧在名册上,这让郝仁心情越来越不安。便是到了此时,郝仁万户依旧不敢下定论,他派人前往各个水军的所在地,要他们交出最新的水军名册。不久之前,郝仁的幕僚带回来了消息,他们已经把最新的名册都给了上头。
这下,郝仁万户的心情就变得超级不安。也许这帮水军千户以及水军万户们对自己的统计有信心,然而郝仁万户已经失去了对水军千户以及水军万户的信心。郝仁万户思前想后,就给忽必烈大汗写了份奏章。
既然大汗考虑用裁撤的水军中精壮组建起步军,不如请大汗下令,对大元水军进行一次校阅。宋国已经夺取了洛阳到滑县一带的土地,大元汉水的水军已经不可能驾船到大都来。所以就实施一次陆上检阅。
写这份奏章的时候,郝仁万户的目的就是要变着法子的将这个脓包戳破,郝仁万户自己可没有勇气去戳破这么一个大大的脓包。那帮人敢拿十年前的名册来糊弄,郝仁万户很悲观的认为,现在大元的水军中名义上规模最大的汉水水军可能已经只有名册上不到一半的人数。
当年南下伐宋的时候,元军中有七万以上的水军。到了伐宋结束,七万水军剩余的部分始终没能冲出长江,在宋军的攻势下一步步退回到汉水。黄河战役结束之后,大元被迫放弃了襄阳和樊城,这才有现在裁撤大元水军的事情。
如果大元水军自己已经不复存在,裁撤还好说,想利用大元水军的想法岂不是全面落空了么。郝仁万户可以不管那帮掏空大元水军的人,却不能再凭白扛起后面的责任。
想到这些问题,郝仁万户那种阅读的欣快感消失了。在大元一步步走向顶峰的时候就完全没有这样的问题。那时候的大元就是所向披靡,遇到敌人消灭即可。在这种势头消失的现在,郝仁回头看去,愕然发现大元的战争机器本身竟然已经不知何时腐朽到这样的地步。
越想越是憋屈,郝仁干脆就起身前去拜访自己的老师郝经。有关水军很可能人员已经被掏空的事情,郝仁告诉给了自己的老师,希望自己的老师能够在大汗忽必烈面前敲敲边鼓。而忽必烈大汗的反应之慢,大大超出郝仁意料之外。
见到了老师,郝仁先是行礼,然后就叹道:“老师,这些天我回想起你所讲的建立制度之说,觉得实在是唯一的正途。若是大元的水军制度没有崩坏,我只需根据名册处理就好。”
说完这些,郝仁等着老师来一番对制度的评价。没想到老师竟然默不作声,好像根本没听到郝仁的话一样。这下郝仁有些讶异了,他问道:“老师可有什么烦心事?”
“不是烦心事。”郝经答道。
稍停片刻,郝经又补充了一句,“只是心思比较乱,理不出头绪。”
连老师都没办法解决的问题,郝仁自忖没办法帮上忙,他就问道:“老师,我请您帮忙向大汗提及的水军事情,不知道老师可否见到大汗了。”
“……郝仁,此事不如先放一放吧。”郝经答道。
“为何?”郝仁有些懵了,这样的大事,怎么就要放一放?现在汉地人口就是一千万多点,水军的事情牵扯到好几万人,怎么都不像是能够耽误的。
脑子里急速转动了片刻,郝仁开始生出大大的怀疑,忽必烈大汗平素里处置事情非常果断,怎么郝仁这次上表许久,大汗都没有发话,这本身就是少见。现在连老师都这么讲,放一放就是继续拖呗。若是在以前,老师别说主动要求拖一拖,他估摸着就已经拍案而起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生二人沉默了一阵。郝仁这才开口问道:“难倒有人找老师来说项么?”说完之后,郝仁就仔细打量老师的表情。
郝经的表情有了些动摇,至少有那么一种大大的不耐烦的样子。又沉默了一阵,郝经才说道:“郝仁,有些时候我们就是得忍,朝政这等事情并非是简单的是非。你若是这么急哄哄跳出来,很可能就好心办了坏事。”
郝仁没有被老师说动,他答道:“若是有人谎报水军数目,这等是非总是容易分清的吧。”
“你……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今日困倦了,你先回去。”
“……老师,告辞。”
除了郝经的府邸,郝仁心里面生出了极大的疑惑。这里面到底牵扯了什么不得了的人,若是几个汉军万户,又算得了什么呢。怎么连老师都这么吞吞吐吐。
带着这样的疑惑,以及郝仁对自己在做正经事的坚持,郝仁先回去直接写了一份奏章。亲自带着前去见忽必烈大汗。忽必烈大汗接见了郝仁,一听是这件事,大汗脸上就露出了非常不爽的表情。他说道:“郝仁。现在这件事已经交给你去办,你办事就好。”
“大汗,调动军队来大都操演,若不是大汗下令,我根本做不了。”
“那你就不用调动他们来。”忽必烈有些不耐烦的答道。
“……是。”郝仁只能这么答道。
“还有何事?”
“没有了。”
等郝仁从皇宫出来,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朦胧的看到了一个很大的影子,却又仿佛抓不住其中的要害。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忽必烈大汗为何要包庇那些掏空了水军的人呢?
带着满腹不解回到家,就有人禀报,“右丞相阿合马前来拜访。”
郝仁心念一动,他命道:“带他进来。”
阿合马虽然是右丞相,身份地位距离郝仁万户还有距离。他先上前给郝仁行礼,然后说道:“万户,听闻你负责裁撤水军的事情?”
“是。”
“我听到了些消息,大汗之前已经调动了一些水军用在地方开矿上。”
“哦?却不知道是大汗调动的,还是你阿合马调动的。”郝仁已经感觉眼前一亮。果然如他所想,水军就是被掏空了兵员。
阿合马苦笑道:“万户,这么大的事情,你觉得大汗会不知道。他若是知道是我自作主张,大概就要剥了我的皮吧。”
这话说的有理。郝仁万户一时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