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弘范视线微微低垂着走进金殿。自从黄河战役之后,张弘范就逐渐养成了这样的走路习惯。以前的时候他并不这样,即便谈不上高高的抬起头,至少也很自然的目光平视。
在宋军的猛攻下抛弃一万七千步兵后夺路而逃,好不容易逃出性命之后,张弘范就不太愿意抬眼看人。这是一场让张弘范觉得再也抬不起头的战斗。那一万七千人乃是张弘范故乡附近出来的兵,算是张弘范的本部兵马。抛弃了他们,对张弘范的打击比张弘范自己想象的更大。
静静的站着,听着朝堂上的会议。张弘范有时候觉得朝堂上的讨论也没有黄河战役之前的生气。那时候大元君臣上下都有一种自信,这天下没有什么是大元的对手。只要派遣军队,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现在即便是有人这么讲,针对的也都是些边远小国。
“命大理等地进各贡一千工匠。”
“高丽小国竟敢不修进贡,当遣军讨伐。阿里海牙,命你前往高丽,虏当地三万丁前来。”
“郝仁,府兵之事准备的如何?”
“回禀陛下。已经大概有两万户可为府兵。每户出一丁,带两马。”
听到这里,张弘范忍不住抬起视线看过去。就见孛儿只斤·郝仁正在回禀孛儿只斤·忽必烈的问话。之前有关府兵的事情在朝堂上也说过好几次,府兵肯定是当地富户。然而郝仁开口就是一丁与三匹马。在这个河北,能够出得起两匹马的家庭真的会有两万户么?张弘范心里面是大大的不信。
“陛下,若是依照以前的名册自然没如此之多。若是让各地官员丈量土地,核查人口,应当有如此之数。”郝仁答道。
此话一出,所有的大臣都盯着郝仁。张弘范也是其中一员,他开始觉得郝仁是不是疯了。丈量土地,核查人口,这就等于是新一轮的抢劫。若是这样搞的话,也许真的能凑够两万户。但是,张弘范绝不会支持郝仁这个建议。
“便下令如此。”忽必烈平静的说道。
“陛下,不可!”年老的左丞相姚枢颤巍巍的出来表示反对。见到他发言,众人都松了口气。姚枢一直是忽必烈的谋臣,在大元可谓德高望重。姚枢不负众望的说道:“大元师老兵疲,若是如此竭泽而渔。国家真的承受不了。”
郝仁早就知道一定会遭到激烈的反对,所以他也毫不迟疑的说道:“左丞相却是没认真听我所言。我之前已经说了,府兵制度下,再打仗,征集的不再是签军,而是府兵。若早些时就用了府兵制,大概丞相在洛阳的宗族不会落得族灭的下场。”
此言一出,左丞相姚枢的脸色变得惨白。宋军并不屠城,这点与蒙古全然不同。但是在这个血腥的时代,宋军的宽容只针对汉人。即便是在汉人当中,汉奸也绝不在保护之列。因为姚枢的身份,他在洛阳的族人就被归于汉奸之流。
郝仁并不是要刻意攻击姚枢,现在提姚枢的事情只是为当做引子。这位孛儿只斤家的万户严肃的对着朝堂上的众位文武大臣说道:“我蒙古军所到之处,城中举兵抵抗,破城之后必要屠城。宋军所到之处,只余汉人得存。朝堂上的诸位也不用心存侥幸,若大元不在,尔等族人必遭屠戮。尔等家产也必被当地汉人瓜分。”
前半截话并没怎么打动张弘范,而最后一句如同晨钟暮鼓,如同闪电雷鸣,瞬间就击中了张弘范的心灵。一想到自家庄园周边的那些穷人平素里对张家的羡慕嫉妒,张弘范就对大元覆灭的未来充满了恐惧。大元的覆灭就意味着张家的覆灭!
“既然如此,府兵就并非是为大元打仗,而是在为诸位打仗。诸位可知赵嘉仁在宋国搞了土地国有。所有土地再不归私人,而是归大宋朝廷。那些百姓们可如唐朝均田制,从朝廷那里领取土地耕种。诸位我想问你们,诸位家中皆是良田千顷,宋军到了燕地之后,哪怕只是为了收买民心,他们会放过你们么?”
郝仁对大宋有强烈的好感,或者说他对大宋的赵太尉以及赵太尉的理念有强烈的好感。所以谈起大宋的土地国有政策,郝仁把中间的利益关系讲述的极为透彻。
把这些说透之后,郝仁做了个总结,“府兵就是为了大元朝廷。保住了大元朝廷就是保住了大家。诸位,宋国与北方汉人并非敌人,但是宋国与诸位乃是死敌!”
要是赵嘉仁在现场听到这番话,一定会忍不住给孛儿只斤·郝仁万户鼓掌。因为万户用同时兼具事实以及真实的视角讲述了未来,而且是以极高的格调。
赵太尉的敌人从来不是汉人,如果他视北方汉人为敌的话,就不会与蒙古交换那五万俘虏。同样,赵太尉也不会在这个残酷的时代玩什么宽大无边。
当然,赵太尉既不知道孛儿只斤·郝仁万户的发言,也没兴趣去知道。即将年末,赵太尉正在布置今年的退役军人安置工作。在所有实施土改的地区,都设置了税务局。而大宋的统购统销政策,就需要在各地有足够的基层力量。
赵太尉不可能化身万千,他的理念就必须有那么一个组织来执行。学社的目的就是集结志同道合的同志。所以工作交给各个负责的部门去干,赵太尉就在给学社的预备社员讲课。
以大宋的文化水平,能成为学社成员的人理解能力都不差。反对食利阶层的理念在这帮学社成员里面得到了相当的共鸣。讲了一番食利阶层在临安总投降中的负面表现,这帮预备成员都深以为然。
赵嘉仁喝口水歇歇。瞅着学员们得知许多‘秘辛’之后的激动表情,赵嘉仁心里面倒是有些感慨。现在能够如此通透的讲问题,就是因为蒙古人帮助扫除了这帮食利阶层。原先赵嘉仁觉得当时大宋上层都是无能之辈,想救大宋,就得先解决这帮人。真的等到解决了这些人之后,赵嘉仁才发现了另外他以前没想到的事情。他曾经以为能称为食利阶层的家伙定然不是无能之辈,现在他发现面对国家危难,食利阶层中的个人未必无能,而这个阶层本身却一定是无能的,一定是把国家拖进灭亡深渊的。
有了这样的新认识,赵嘉仁立刻思绪翻飞,很想坐下写一篇分析的文章出来。
然而一位学社的年轻成员却走上来有些怯生生的问道:“太尉,我乃江南西路饶州府的方勃。听了太尉之前所言,觉得茅塞顿开,但是再往后想,却觉得有些不太对。”
“哦?有什么不太对。”赵嘉仁对于能提出问题的学员还是有些期待的。
“我家有地百亩。若是按照太尉土地国有,我家的土地被收走,便是再给五十亩,岂不是我家就平白损失了五十亩地么?若是国家有用,我等自然应当献上。可这么做,我总觉得哪里好像不近人情的意思。”方勃说话的时候还算爽快,不过说到最后,他神色间露出紧张来。
见到有人提问,自然有人凑上来听。这些人听了方勃最后的话,已经有人忍不住嘘道:“切!说来说去,不还是你家的那点地么?”
被人这么抨击,年轻的方勃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他大声反驳道:“我都说了,国家危难之时,这些土地我并不在意。”
“你们先别争了。”赵嘉仁打断了这样的意气之争。等年轻人先安静下来,他问方勃,“你来了临安,都参观过哪些工厂?”
方勃连忙答道:“还没来得及去参观,就直接来上课啦。”
“其他的学员可否参观过工厂?”赵嘉仁对着学员们问。
“没有。”“还未曾去见过。”学员也纷纷答道。
赵嘉仁转头对负责行程的干部说道:“那便调整一下课程,先把当下大宋的整体局面讲述一下。然后就带着这些人前去参观工厂企业。”
“是。”负责干部马上应道。
赵嘉仁扭回头看向方勃,却见年轻人是一脸不解的表情。他笑着问道:“却不知你是做哪方面工作的?”
学社不向单纯的学生招生,能到这里来的一定是有正经工作的。方勃答道:“我是从部队来的。”
“那就是说,除了种地和当兵,你没做过别的喽?”赵嘉仁有点打趣般的确认。
即便是没有感受到赵嘉仁有什么恶意,方勃还是忍不住连忙说道:“我会驾船。在鄱阳湖里练出来的。”
赵嘉仁不想对这个技能做啥评价。他对一众学员说道:“大家有从江西到临安的,有从广南东路到临安的,也有从苏州到临安的。我听说过一句老话,行万里路,读万里书。离开家,一定见识过和家里一样的东西,也一定见识过和家里不同的东西。孔子说,君子不器。我是觉得,孔子从来没说过君子不器背后的事情,那就是他的人生里面见识过太多东西。让大家千辛万苦的到这里来,若是不能让大家多见识些东西,那岂不是浪费了时光么!有什么问题,参观完之后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