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仁走到兵营的监狱门口,已经忍不住想皱起眉头。监狱这地方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人舒适生活的场所,随地便溺,本就不爱洗澡的人们到这里完全失去了洗澡的机会。种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自然是腥臭难闻。
自己以前居然曾经很习惯军营,郝仁心中忍不住生出讶异来。自从跟了郝经学习之后,郝仁就开始有了个人卫生的概念。到了江南,他才明白个人卫生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和包惜弱成亲之后,他终于可以在个人卫生上去俯视别人。如此变化,让这个结婚的男人心中有些戚戚焉的感受。
作为蒙古汉子当然不能指责这里不干净,郝仁万户就命令把那些人带出来问话。首先带上那个百户的儿子,在蒙古这种野蛮民族的文化里,以下犯上是大罪。别说是百户的儿子,就是百户前去调戏孛儿只斤家万户的老婆,杀了也就杀了。
百户家即便知道儿子被杀,所求的大概只有不要继续牵连到家族就好。那个混小子也是蒙古人,对此非常清楚。大冬天的,他往地上一跪,脸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向下流淌。
郝仁倒是没有杀人的想法,他妻子的慈悲固然是原因之一,郝仁自称儒家门徒的人物,不要滥杀是个基本理念。他也不去提及那些会令他暴怒的话题,直接问道:“这些跟着你的人都是哪里来的?”
百户的儿子连忙答道:“老爷,色目人是我家的奴隶,那些大食人是这一两年里面到了大都的混混。大食人干活嫌累,又不懂营生。别的不用给,给他们口饭吃,让他们跟着我在街上走,他们就很高兴啦。”
听到大都还有这种帮闲,郝仁颇为讶异。又问了几句确定这话没错,郝仁命道:“打你四十鞭子就放了你。”
百户的儿子听到这话,那真的是喜出望外。此次他也知道面前这位黄金家族的万户并非仗势欺人,只是这么点惩罚真的是非常慈悲。
不管哪个百户的儿子怎么领鞭子,郝仁又问了色目人。三个色目人都瑟瑟发抖,只是求饶。郝仁确定他们是在西征时候被撸来的色目奴隶的后代,便让带下去一个抽五十鞭子。
那些人处置完,剩下的就是十来个大食人。经过前面的询问,郝仁得知这些大食人果然是来自南边。他们为何会这么不远几千里跑到大都来呢?
“你等原本是宋国人吧。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郝仁万户居高临下的问。
看着蒙古百户的儿子面对这位万户的时候犹如狗一样的谦卑,大食人已经知道对面的这位大人物是不得了的高位。大食人伊布哈兹虽然心中紧张,确定这位大人物的高位之后反倒没有那么害怕了。
和周围的这帮人相同,他曾经是大宋的人,或者说是曾经长居大宋的大食人。以他在大宋的经验,越是高位的人就越不会胡作非为。调戏女子在大宋也就是打一顿,在蒙古大概就是重重的打一顿吧。
听到大人物发问,伊布哈兹连忙抢着回答:“老爷,我们原本是在福州为蒙古打探消息的大食人。伯颜大帅拿到的火药就是我们出的力。”
听到火药的事情,郝仁眉毛就忍不住挑了挑,他知道的确有这么回事。只是蒙古拿出仿造的火药时,蒙古水军已经因为战败退回长江之后。郝仁并没能从里面得到好处。
“赵嘉仁那时候还在福建,得知火药配方被我们为蒙古盗了出来,就在福州抓了好多大食人。我等在宋国待不下去,就拼死逃到蒙古来。”伊布哈兹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回想当时对他们的抓捕,眼中泪水盈盈。
见到对面跪在地上的络腮胡闪动着星星眼,郝仁就一阵的恶心。他只是水军千户,并没有参与到情报战里面。对这些人所说的话并不清楚。所以郝仁别过头问其他的大食人,“你们逃到了大都之后以什么为生。”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这个问题,大食人都闪动起了星星眼,一副受到大委屈的模样。立刻有人开始诉说他们的遭遇。既然是被追击到无法容身,宋国又没有大量马匹,投奔蒙古的大食人们出逃的时候也带不了多少值钱的东西。好在那时候蒙古军还占领了江南。大食人们在山里饿死之前好不容易抵达蒙古控制区。
伯颜大帅虽然不可能亲自见他们,却也没有太薄情,至少给了他们吃喝。这些大食人为蒙古出了这么大力气,自然想混个好未来。即便有人想回大食老家,却也没有船。众人在福州的时候听此次没能逃出来智者讲过,大蒙古是个讲出身的地方。身为大食人天然就是二等人,以他们在大宋的经验,二等人可也是有诸多特权,不得了的存在。这些人没打过仗,自然不肯在军阵前效力凭白死掉。他们就就选择前去大都定居,过二等人的日子。
在伯颜大帅的安排下,他们跟了蒙古运输队抵达了大都。
到了大都之后,这帮人才明白现实到底有多残酷。智者对蒙古的描述是错误的,是的,蒙古分三等人制度,然而那是对同等级。贵人、富人、穷人,同等级之间也许存在一些所谓的等级制度。可穷人的二等人想对贵人中的三等人颐指气使,用大食人老家的俗话来讲,属于‘天方夜谭’的领域。
至于同等阶级内部,贵人还需守法。富人们有家丁,有护卫。打起来也是家丁护卫先动手。富人们都认识贵人,出了事情还有贵人相助。逃到大都的大食人属于‘穷人’。穷人么,需要的是自食其力,自力救济。想欺负三等人,靠自己的拳头来实现目标吧。北方汉人大概是习惯了这种现状,战斗力虽然未必就比南方汉人好,可一言不合挥拳相向的本能比那些在大宋法律下有顾虑的宋国人强烈许多。
另外,为了生计,这些大食人也得去劳动。若是按照他们的理想状态,身为二等人可以随意欺负三等人,三等人挨打不敢还手。那就罢了。现在三等人不仅敢还手,还有战斗力,寻衅滋事就变得非常不划算。
一天辛辛苦苦下来挣个饭钱,人累的要死,哪里还有精力去外面找人打架。若是在斗殴中被打伤,休养期间哪里有饭吃。
听着这帮人絮絮叨叨的吐着苦水,诉着可怜,原本板着脸的郝仁都被逗乐了。他轻蔑的哼了一声,“哼!你等也别废话,就说说你们怎么会跟了个百户的儿子出来为非作歹吧。”
大食人听这位蒙古大老爷对此非常在意他们为非作歹,便低头求饶。郝仁本来是想弄清楚南方的大食人怎么会跑到北方跟着蒙古百户的儿子混,此时见这些人岔开话题,心中烦躁,就对亲随打了个手势。亲随抽出鞭子对着这帮人劈头盖脸的打去,边打边骂:“你们这些腌臜泼才,让你们回话就好好回话。再废话多,就抽死你们。”
挨了通鞭子,这帮大食人都乖乖闭了嘴。伊布哈兹虽然不知道这位万户怎么对大食人的故事感兴趣,却知道不能杵逆了蒙古大贵人的意愿,虽然按照蒙古的制度,二等人比三等人高贵。蒙古制度里面同样规定,蒙古人最高贵。
伊布哈兹连忙讲道:“老爷,我们原本在大食人的区域住。朝廷下令修通惠河,我们都被拉去挖沟。那些家在大都的都有口饭吃,我们这些外面来的本来就没有家。每个人家都要挖定下量的土,我们外来,那些人欺负我们,就把所有量都丢到我们头上。我们得自己买吃的,还得无偿的挖土。大家伙受不了,就逃了出来。结果智者就不收留我们,这下连营生都没了。正好这位百户的儿子出门之时需要些捧场的,我们也是为了口饭,就跟着他混吃……”
当然,伊布哈兹还有些没说出的话。在大都混得这么惨,伊布哈兹的美梦破灭,心中全是仇恨。跟着这位百户的儿子不仅有饭吃,还能胡作非为。这才是最令他们这些大食人感到满意的事情。
“啧啧!原来如此。那留你们就没什么用啦。”郝仁说了一句,起身就走。
听到这话,大食人觉得事情不对,声嘶力竭的呼喊道:“老爷!老爷!饶命啊!”
听到这声音,郝仁顿下脚步。大食人觉得也许有了机会,各种哀嚎恳求继续脱口而出。
“老爷,我为蒙古立过功啊!”
“老爷,我们家为蒙古流过血啊!”
“老爷,我们要见伯颜大帅,我们要见伯颜大帅!”
“老爷,我们再也不敢了啊,我们再也不敢了啊!”
郝仁就这么站在原地。要是大食人能够看到郝仁此时的表情,大概会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吧。就见郝仁万户脸上的表情从凝重变成轻松,同时他的迟疑也逐渐消散,变成了有决断后的率直。
这些哀求,自责,在郝仁感觉本就是应该的。那些人调戏了他的老婆,自然没有饶过的道理。如果不是有些拜火教的汉人突然介入,郝仁大概当时就会大开杀戒。
那些大食人的话抚平了郝仁心中的不快,他挥手示意蒙古兵赶紧动手,自己则继续向前走。今天必须有人付出生命,既然不能杀了那些敌视蒙古的汉人,就用这帮大食人来平息郝仁的愤怒吧。
恐惧的哀嚎,绝望的惨叫,濒死的呻吟。孛儿只斤家的万户不用扭头就能大概分辨出后面被蒙古人砍杀的大食人处于什么状态。随着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归于平静,愤怒与不快终于画上了句号。
长长吁口气,万户把最后一丝关于此事的回忆埋葬。那些大食人无法埋葬仇恨,因为他们是弱者。蒙古则不会,因为永远是蒙古去埋葬别人。
该回家安抚老婆,逗逗儿子,这个想法催促着万户加快了回家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