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康等人到达洲县之日,已经在船上又过了五六日。
彼时,眼看着便要三月了,南方气候渐渐转暖,舟泊太湖之上,两岸风光旖旎,江柳愖不知在哪一日脱去了厚实的大氅,一身柳条绿色的三梭锦缎长袍,配上湖绿色缝纫金丝的腰带,端的是个英气逼人的少年人。
江柳愖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畅快的道:“大江大湖任我游,世上岂有比这更畅快的事么?”
王麓操斜睨了他一眼,道:“到底是长了一岁,身量倒是拔高了不少,却不见气概也如身量一般见长。”
江柳愖兀自翻了个白眼,看向沈康,道:“你说,你说,我气概如何?”
沈康轻笑一声,举起自己的手臂晃了晃,还特意将前几日被江柳愖咬了一口的伤痕给露出来,微笑着道:“江兄年已十六了?小弟该没记错吧?”
江柳愖顿时脸色一白,赶紧上前,将沈康的衣袖往下拉拉,笑着道:“别气了,别气了,你说吧,到底怎么才能不再提起这事儿?”
沈康刚要说话,王麓操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的道:“沈三,江二在苏州府买了一件紫砂茶壶,紫黑色砂体带红小“石榴皮”,壶腹部一面竖刻行书“江上清风,山中明月”八字。”
闻听此言,江柳愖顿时感觉心脏某处一阵肉痛。
江柳愖自来是大方惯了的人,能让他感到肉痛实属不易,偏生每次都是王麓操说出来的东西,让他舍不得。
他浑身一激灵,道:“那可是董翰青的手笔。”
沈康嬉笑着道:“罢了王兄,江兄舍不得那小小茶壶来修复我们兄弟之情,我还是不要了吧,君子不夺人所好嘛。”
舍不得小小茶壶,修复兄弟之情?江柳愖能听得了这样的话么?
自然是听不了!
江柳愖一挥手臂,道:“江武阳!去把我的紫砂茶壶拿来!”
“是,公子。”武阳低声应下。
还没等武阳走几步,江柳愖抬高声音,复又喊道:“对!就是那把董翰青造的紫砂茶壶!”
武阳身子一顿,驻足回身,如石化一般僵硬着身子,拱手道:“是,公子。”
江柳愖咋吧咋吧嘴,问道:“还不快去!你,该不会是忘了放在哪儿,找不到了吧?”说着,轻轻的对武阳摇头。
武阳一时间进退维谷,与江柳愖神同步着摇头:“找得见不,呢?”
沈康与王麓操各自假装看不见江柳愖的模样,转过脸去,一个看书,一个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琴弦。
江柳愖期待的台阶并没有如约而至,时间空档了三息的功夫,他沉了一声气,道:“找不着得见你自己不知道么!还不快去拿!”
“是,公子。”武阳受着气,却想笑,以极快的速度回到船舱里面,在江柳愖枕头边上拿到了木雕盒子,兀自低头笑了笑,捧着盒子回到甲板上去。
武阳取东西的速度,快到难以置信。
转眼的功夫回到江柳愖面前,江柳愖抬手接过了木盒,心中又是一阵痛。
“沈三,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算是为兄的错了,不该咬你,这个茶壶,就当做是我向你赔罪的吧。”
沈康接过木盒,摆摆手,让刘术将面前的琴案撤下去,而王麓操也将手中的书递给了雨墨,饶有兴致的看了起来。
沈康打开木盒,只见一件大紫砂壶静静的躺在木盒子里面。
时下的紫砂壶,一般就如沈康手中这把一样,以大为美,椭圆形的壶身,圆盖,侧把儿上雕刻着一只昂首挺身的小鸟,造型浑厚,古朴大方。
王麓操接过壶来,打开壶盖看了看,又盖上壶盖,看看壶身上的八个字,淡然的笑了笑,然后随手扔进湖里。
扔进湖里。
扔进湖里。
扔进湖里。
“啊呀!”江柳愖身子都站起来了,伸出双手,作势要去接似的动作。
王麓操摇了摇头,道:“雨墨,去将我收来的壶拿出来。”
“是,公子。”雨墨答应下来,转而去取东西。
江柳愖瞪大眼睛喊道:“王麓操!我的壶!”
王麓操抬眸看看他,问道:“你从哪儿收来的壶?花费多少银两?”
江柳愖道:“那日你们不在,我去太湖边闲逛,正巧看见一个穷苦农户拿着这个壶坐在湖边哭,怀里还抱着个病孩子呢!我上前问他怎么了,他说是兄弟的孩儿病了急需用钱,想把家里传下来的壶卖了,找不到地方,我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买了这把壶啊!”
王麓操道:“董翰青的手笔会在壶盖里刻一株兰花,是为他的特有标志,你手里的壶,是赝品无误,市价大概,三文钱吧。”
江柳愖心里一沉,知道自己被人骗了,却硬着头皮道:“不可能,那人哭的甚是可怜,水人如此无良,会拿自家兄弟的孩儿来做骗局?”
又低声嘟囔道:“他向我要价十两,我,我不忍欺骗他才给了他五十两银子的。那人看着就善良淳朴,我给他银子,他还不要,使劲推却了好几番,最后是我逼着他收下银子,他哭着收下的,哪里像是作假的。”
闻听此言,沈康倒是心疼起那骗子了,道:“江兄,我大明律明文,行骗十两以上判处流放,十两以下,杖刑三十。你现在若是去官府告他,他怕是要流放的。”
江柳愖木然的看向沈康:“恍惚,似乎是有这么一条。”
沈康低低的笑道:“看来此人还很了解律例,至少进去过几次了,才能如此在被抓捕之前先为自己量好刑罚。”
江柳愖抬手锤了自己脑袋一下:“居然被小人惯犯给骗了!小爷定不饶他!”
沈康笑了笑,道:“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人早就跑了,咱们也不可能为了这事再折返回苏州府去啊。”
这时候,雨墨端着紫砂茶具而来,呈上三人中间道:“公子。”
王麓操点点头,道:“烹茶,就用这个董翰青真品的紫砂茶壶,来烹茶。”
王麓操说的话,简直像是在江柳愖心上“噗噗”扎了两刀似的,江柳愖扁着嘴,不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