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卫家城外庄园
这是安邑卫家在安邑城外的几处庄园之一,此时在庄园中的主宅大堂上,年近四旬、高冠宽袍的家主卫固正站立在堂中,举止悠闲、神态从容地踱步,慢慢地想着心中的事情。
卫固在其父前年病故之后,就开始全面接管安邑卫家的大小事务,如今他虽然接管卫家的事务还未满两年,可一切家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加上卫家原本在河东郡就树大根深,故而虽然时下朝堂不稳、州郡动荡,可是卫家在安邑的势力并没有因为战乱和兵祸而折损多少,反而隐隐有欣欣向荣之势。
卫固如今在大堂上想的事情,就是和接下来要登门拜访自己的人有关。
前几天,一名叫刘子高的商人找上了卫家在安邑城中的几家米铺,从而顺藤摸瓜,和卫家的人搭上了关系,若是普通的商贾,卫固自然不会将此事挂在心上,可是这名叫刘子高的商人实在是不同寻常,由不得卫固不亲自出面。
这个名叫刘子高的商人,他一次性想要购买的粮食以万石计算,而且还有后续购买的打算,如今汉帝国各地粮食的价格节节攀升,在关中的粮食,前段时间随着大量迁都人员的涌入,更是堪比天价,而河东的情况虽然稍好,但兵事未定,粮价也依旧居高不下,安邑各家大姓大多一开始就囤积粮食,如今有人想要从卫家这里大量购入粮食,自然会引起卫固的格外关注。
当然,最终引得卫固亲自出面的,却是因为这位商人刘子高的背后的势力。
想要从卫家大量购入粮食,或者说半买半借的,竟然是最近风头正盛,在河东北境抗击白波贼寇,屡立战功的荡寇校尉,阎彦明。
这个荡寇校尉的名头,从他驰援河东开始,就不断传入到卫固的耳中,而最让卫固重视的,当然是他和河东范姓的恩怨纠葛,这个人,他杀了守绛邑长范镛,还杀了范姓安插在河东郡兵中的两名司马。
如今这个凶神,又要从卫家这里大量购入粮食,那身为卫家家主,卫固需要考虑的事情,自然就不是数万石粮食这么简单的了,于是,双方最终约定,在安邑城外卫家的这一处庄园中会面,谈一谈有关这桩交易的诸多事情。
“家主,客人已经到了庄外!”
“好,请其他三名主事到堂上,再带客人到这边来。”
···
阎行将四名亲兵留在第一进的院子中照料马匹,他本人则带着刘乔、周良两人,跟着带路的卫家奴仆,穿过长廊和墙门,往卫家庄园第二进的主宅大堂而来。
与阎家建立在边地的坞堡不同,卫家的庄园不像阎家的坞堡那样,外露质朴厚重之感,高墙深壑,以坞堡的防御坚固为先。而是有着中原腹地的富贵气息和振治家业的况貌,从整齐种植的桑、榆之树,再到鳞次栉比的屋舍,加上埋头劳作的葛衣佃户和往来奔走的锦衣奴婢,构成了卫家庄园殷实富庶的整体风貌。
一路走来,阎行将卫家庄园的进退道路尽收眼底之后,才缓缓踏上台阶,往卫家主宅的大堂方向走去。
卫固这个时候,已经带着三名卫家族中的主事来到了大堂门口等候,看到了简装打扮的阎行三人,他笑了笑,迎上前一步行礼,开声说道:
“校尉亲临,在下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卫君客气了,艳此来乃是为了私事,客随主便,无需多礼!”
“好,那,阎君请!”
“请!”
卫固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之后,就当先带着诸人步入堂中,诸人又分主宾坐定,侍女奉上了蜜水后,主客双方对蜜水浅尝即止,又寒暄了几句,这才引入正题。
卫固坐在上首主位,口中问道:
“阎君此来之意,固已略知,可是为了河东北境的兵事筹粮一事!”
“艳确是为此事而来,国事艰难,白波猖獗,所到之处,城邑为之残破,加之各地兵戈经年不休,府库亦多告穷竭,前方军需不足。久闻贵姓家赀殷富、慷慨好义,故而前来拜访贵家,相商资购、从贷粮食之事!”
既然本来就是有求于人,阎行也不打算故弄玄虚,他态度不卑不亢,开门见山将自己的来意向卫固说明后,就静静等待着卫固的下文。
卫固倒是没想到阎行会如此率直坦言,他尴尬地笑了一笑之后,才又接着说道:
“据固所知,阎君此次前来,只怕郡府、牛中郎将那里,并不知晓吧。”
阎行点点头,并无回避。
“如君所言,此次前来,乃是艳有私求于君耳!”
前汉七国之乱时,周亚夫临危受命,率军平叛,从军的列侯封君军资不足,也只能够向长安的“子钱家”借贷,那些“子钱家”还因为关东战场的局势还不明朗,吴楚联军的气势如日中天,而不愿借贷给列侯封君的军资,只有一家无盐氏高瞻远瞩,敢于赌国,借贷给了周亚夫军中的列侯封君,为此战后的无盐氏也获得了得息十倍的暴利,一举跃居为关中巨富。
安邑卫家在河东可谓树大根深,家族中的子弟不仅多有在郡府、县寺出仕为吏的,而且卫家在河东各地也购置有田园家宅,还间接插手河东盐铁的出产、贸易,除了庄园之中的工坊和诸如粮食、布帛等大宗物品的交易,卫家同样也涉及“子钱家”的借贷生意。
阎行如今就像那些借贷的列侯封君一样,要向卫家这个河东最大的“子钱家”借贷粮食,以补充军需粮食的不足。
面对阎行的坦言,坐在上首主位的卫固虽然依旧言笑晏晏,可是笑容已经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原本想好的试探措辞此时反而变得没有用处了,所幸在阎行等人来前,他就已经和其他三位请来的族中主事通过气了,现在卫固不好直接开口,接下来的话就要交给他们来说了。
卫固朝其中一位主事使了使眼色,那名主事立马会意,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朝阎行诸人说道:
“既然阎君都亲自前来,那我等也不瞒诸位了,这粮食,并非我等不卖,实在是数量过于庞大,族中一时也凑集不齐——”
卫家的底细,负责联络卫家的刘乔这些天也没少在打探,一看这名卫家的主事想要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推脱,他当即出声接话,打断那名主事的谎言。
“安邑大姓,家赀殷富,以卫、范两家为著,贵家在河东各地的购置的田产,已经依附在贵家门下的田亩,又何止千顷,再说自白波之乱以来,安邑各家争相囤积粮食,如今贵家莫说是数万石粮食,十万石以上的粮食对于贵家而言,也不在话下了吧!”
这名卫家主事的谎言被探知一些卫家底细的刘乔戳破之后,他脸色一时红,一时白,假意推脱的谎言却是说不下去了,另一名卫家的主事见状,连忙接过话头,他口中不怀好意地说道:
“让诸位见笑了,鄙族之中虽然稍有余粮,可是诸位也知,如今四方兵戈不止,粮价亦居高不降,若按市价贩卖,虽说可以借贷给诸位一部分,可余下的部分,只怕也不是诸位当下可以承受的!”
虽然河东的粮价还没有像关中之前的粮价一样,犹如天价,可是同样也不便宜,如今一石粮食,也在五百钱到千钱之间波动,以五万石粮食计,最便宜的价格也要两千五百金,这笔厚资也确实不是阎行现下能够径直拿出来的。
不过刘乔之前已经和阎行商议过了,他笑了笑,从容说道:
“此言差矣,虽说粮价居高,可若是分批交付,以一半购买,一半借贷计算,我等还是能够支付得起贵家的价钱的,至于借贷的粮食,绛邑、临汾两地也已经在抢种粟米、豆菽,秋收之时,我等也能够一并还上!”
听了刘乔从容应对的话,那名不怀好意的卫家主事的话也说不下去了,上首的卫固看到阎行等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单纯依靠这些主事使用一些寻常的伎俩,确实是很难达到原本想要的目的,这个时候他不得不亲自出马,哈哈一笑,说道:
“阎君见笑了,若只是粮食的事情,我卫家虽家赀微薄,可阎君都开口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实在是借粮此事,碰在此时,关系重大,故而鄙族不得不慎也!”
“愿闻其详!”
刚刚阎行听任刘乔拆穿卫家主事的谎言,化解卫家主事的刁难之后,见到卫固总算亲自出马商谈,他也缓缓开口,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卫固见状收住笑容,清咳一声,第三名卫家主事在座中,向阎行诸人恭敬行了一礼后,才开始说道:
“诸君,鄙族之中,虽然稍有余粮,可是如今不仅河东北境有白波肆虐,河东郡的南边,关东州郡的兵马也已经攻下了雒阳,威逼陕县等地,各地粮食有市无价,安邑各家稍有余粮的,也无不囤积粮食,以待不时之需,鄙族丁口众多,其下又归附有不少佃户、庄客,这人丁消耗的粮食,实在也不在少数。”
“更何况,卫家和范家多有往来,一些贸易事宜上还需要仰仗范家相助,可是阎君,你也知范家与君之事,若是鄙族贸然出手,与范家交恶是小,连累阎君之事,只怕悔之晚矣!”
这第三名卫家主事除了大吐苦水之外,还拉扯出了阎行和安邑范家交恶的事情,阎行耐心地听完卫家主事抛出的苦衷之后,也点点头,像是认同他的话一样。
今日之事,阎行在来之前,早已预料到,商贾之事,本来就是坐地起价、讨价还价的事情,哪怕是大姓卫家,涉及到自家的利益时,也是斤斤必较、锱铢必较,只是卫固碍于自家的大姓身份,没有亲自下场叫价而已。
卫固等人从一开始的欲迎还拒、暧昧不明,就是为了在接下来的讨价还价中占据优势乃至主导地位,而现在,也该是看看卫固等人心中的意图了。
阎行挑了挑眉,望向卫固。
“若是贵家能够以粮相资,襄助绛邑、临汾两地军民,艳不胜感激,卫君若有所需,不妨直言,艳必坦诚以待!”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