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琨和阎行重新在帐中落座,那些被震慑到的军卒这一次的效率奇快,很快就将那名驵侩带了过来。
司马迁曾经说过,“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在时下,同样如此,朝纲不振,法令废弛,善于钻营的商贾可以在权贵之间游刃有余,囤积居奇,牟取暴利,以至千金之家,而农夫却是不仅要遭受着天灾、战乱的磨难,难得太平之时,还要面对着官府掾吏的横征暴敛,豪强之家的欺凌侵吞。
因此,虽然政令上是重农抑商,但阎行在军市中,所见到的这些商贾,多是衣饰文采、举止豪奢之人,他们多少都有些背景或者实力,才能够进入军市之中坐地起价、贩卖交易,大发战争财。
但这名驵侩倒是和其他衣饰文采、举止豪奢的商贾不同,身着一身儒袍,倒是和市井商贾的打扮截然不同,而且举止也倒是颇为谦逊,没有那种骄豪之气。
不过阎行已经提前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文雅知礼的驵侩其实也是个利用手中职权**商同流合污,互相勾结之人,所以虽然看起来表面印象还好,但内心却是对此人毫无同情之意。
那名驵侩被军卒急匆匆拉过来时,任凭他如何利诱询问,那名军卒始终不肯透露详细情况,只说今日军市之中,来了一名军中的司马,说手中有一大桩货物要寻找买家,让他们先找个驵侩过去。
对于这个理由,这名驵侩自然是在心里将信将疑,原本还想要寻找借口推脱过去,但是平日里只要见了钱帛就笑脸相待的军卒今日却没了这样耐心的好脾气,不断催促驵侩前行,直到把他带到帐中,看到徐琨挥手让退下的手势,这才如蒙大赦一样趋步退出了帐中。
那名驵侩眼见这名同时前来的军卒看到这帐中安坐的两人像耗子见猫一样,他也在这商海中浮沉了数载,看人脸色的本事还是有的,这个时候看到军卒如此神色,心中不由就又多了几分不安。
可是眼下已经到了帐中人的跟前,就算是大祸临头也要临难而上,所以那名驵侩立马拜倒在地,口中恭敬地说道:
“小人刘乔,拜见两位司马!”
他自然不知道这帐中两位是何人,但是来时那名军卒说过,有一名军中的司马手中有一桩货物要找驵侩物色买家,如今这帐中有两个人,也不知道谁是司马,又不能失了礼节,于是他索性一开始倒头就拜。
徐琨原本这个刘乔一进帐就要发作,用这桩事情恐吓他,让他自主自觉破财消灾,出一大笔钱财来平息今日的事情。
而阎行看他举止倒颇像是一名儒商士子,心中也有了好奇,索性也就向徐琨使了使眼色,让他暂且先不要开声,而是由自己开口说道:
“原来是刘君,起身吧,坐!”
刘乔拜倒在地上时,不敢抬眼去看坐着的徐琨和阎行两人,心中也是忐忑不安,感觉好像有无数道眼光在自己的头上来回穿梭,他**商互相勾结,也做下了不少低估价、高渔利的行为,心中自然会不安。
如今总算听到有人开口,而且态度也颇为和善,不像是要来兴师问罪的,内心倒也慢慢安稳下来。他缓缓地起身,看了看徐琨、阎行的脸色,陪笑着说道:
“小人岂敢,站着就好了!”
“让你坐就坐,你不坐怎么说事情。”
徐琨虽然不知道阎行临时起意,是为了何事,但既然阎行想要扮演善人,这个恶人自然就还是要他来演上,于是他看到这个刘乔出言推迟,立马就出言呵斥道。
刘乔自然被怒气腾腾的徐琨给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有这么大的脾气,不过他也不敢再说什么,立马就顺从地在一张蒲席上坐下,低眉顺眼,等待着徐琨、阎行的问话。
“刘君看起来倒不像是这雒阳的市井之人,不知籍贯何处?”
刘乔连忙笑着点点头,说道:
“司马好眼力,小人乃是颍川阳城人,此次来京是做些小买卖的,至于司马说小人不似市井之人,却是高看小人了,小人也只是读过几年经书而已,如今已是碌碌于商贾之中了。”
听到来人籍贯是颍川郡的,阎行突然有事嘴角泛笑,眼中闪过一抹色彩。
“哦,难怪,君乡所在原来是颍川郡,嗯——我等虽是关西之人,但却也多听闻颍川才俊之士良多啊。哈哈,这倒也是难得啊,今日商贾之事不妨可以暂缓,刘君先为我论言郡中才俊之人。”
品评州郡才俊乃是时下士人之好,郭宗林、李膺已逝,眼下还要数“二许”的月旦评最为知名。刘乔没想到眼前这个军中司马竟然不像是在军市常见的言谈举止粗鲁无礼的军汉一样,虽然身材魁梧,但听他话中的意思,倒是附庸风雅,颇为礼敬士人,而且言谈也有着淡淡的儒风。
这也并不奇怪,与前汉的开国功勋多市井无赖出身相比,本朝儒风浓厚,开国功勋如邓禹、冯异等人,都是文武兼备之才,言谈举止有着儒家之风。
没想到在这里也遇上了这样的人物,刘乔在心中暗暗想到,他原本还心有担忧,这些骄横跋扈的军汉太难以相处,岂料这个军中的司马竟然还是一个知书达理之人,刘乔自然要投其所好,他对这桩原本有些悬乎的买卖交易也有了一些把握,口中笑着说道:
“小人虽然行商四方,但也算得上是哓知家乡风俗人士,司马如果不怪小人见识浅陋,那小人就为司马试言一番?”
仿佛是怕阎行身边坐着却对自己没有一个好脸色的徐琨再次爆出“让你讲就讲,不讲完怎么说其他事情”一样,他看到阎行没有拒绝,立马就开始一边面露思索,一面出言说道:
“颍阴荀公慈明,才华卓绝,名动海内,一经征召,接连拔擢,不到百日而至三公。襄城李公,高洁士也,居家则清明养望,名闻州郡,党锢解除之后,更是被朝廷征辟为东平相,安民重农,民赖以安。长社钟公元常,少有才名,举为孝廉,如今在朝为官,也是郡中名望。还有韩公文节,在朝为御史中丞之时,仗节敢言,如今为朝廷命为冀州牧,一方重臣,名动州郡······”
刘乔一边在脑海里将自己知道和行商之时道听途说的颍川名人说了出来,而且专挑眼下最有名气、权势最重的说。
荀爽就不必说了,本人是名士大儒,海内闻名,被董卓征召之后,更是接连拔擢,九十三日位至三公人臣之极,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襄城李瓒,其曾祖李修官至太尉,祖父李益为赵国相,父亲李膺更是名动天下的大名士,官至司隶校尉,与陈蕃、郭宗林等人乃是士林中的领袖。
长社钟繇,其曾祖钟皓也是天下闻名的名士,而钟繇本人更是从小就被视为奇才,如今更是在朝中任廷尉正一职的朝官。
还有韩馥,也是颍川有名的才俊,之前就已经是朝中的御史中丞,如今董卓掌权之后,更是被命为冀州牧,州牧乃是一方大员,一州之事悉数主之,起初朝廷恢复州牧制度之时只有像黄琬、刘焉、刘虞这种要么是世代官宦之家或者是宗室刘姓之家才能够担任,不可不谓位高而权重。
刘乔有心要讨好阎行,故意顺着阎行的意思,找一些要么有高名、要么有权势的颍川名人和阎行交谈。
可惜这些人阎行似乎都不中意,想了想,又闻刘乔说道:
“颍川之中可还有其他后起之才俊?”
“这······”
刘乔刚刚已经将他脑海里能够记住的诸多有大名有权势的颍川名人说了大半,没想到阎行还不满意,他只能连忙应和着说道“还有,还有”,然后拼命搜罗腹中所知的人物,继续说道:
“阳翟赵君伯然、阳翟辛君佐治皆是我郡后起之才俊,才名郡县皆知,此外还有定陵杜君子绪,名门之后,许昌陈君长文,年少知名,荀家各君,如荀仲豫、荀文若、荀友若、荀公达,也都是名、才皆备之士······”
等说到后面,刘乔感觉自己几乎将颍川所有的人都说完了,杜袭、赵俨、陈群、荀悦、荀彧、荀谌、荀攸等等一大堆他听过的名士都从他口中说出来,还要索罗他所知道的郡县给他们各自的评价说出来,说到后面,刘乔实在想不出,也就只能够编出来评价说辞了。
他原本以为阎行这一次总算满意了吧,没想到阎行似乎还没不中意,虽然等听到一些名字的时候,也会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但终究没有接话,这让刘乔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这到底是要怎样啊,原本以为一位知书达理的军汉会比那些骄横跋扈的军汉容易应对,可现在他发现,这种人才是更加恐怖的,无礼的军汉,只要顺从他的无礼的要求,还能够迎合他,可像阎行这样的军吏,你就算迎合他了,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阎行倒也不是故意在为难眼前这个刘乔,能够说出这么多名士才俊,证明这个刘乔也不算是一个只是贪财的商贾,还是有些见识和智商的。
只是他说的这些人,虽然也真是才俊之士,其中的荀彧、荀攸等人,更是在后世大名鼎鼎,但是却和他心中所想之人,有些差距。
开春之后,阎行就要前往三辅,不过他知道就算皇甫嵩成功被征召入京,这场关西、关东互相对抗的讨董之战,还是在所难免,到时候自己自然也要随军东出平叛,颍川身处中原之地,自然是双方大力争夺之处。
如果在眼下,自己能够多知道一些有关于颍川才俊的信息。
到时候,自己顺手牵羊、对症下药,招揽一些才俊之士,就是一桩两相便宜之事。毕竟“关东出相,关西出将”,阎行手下并不缺武勇陷阵之人,但却是缺少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士之类的人物。
阎行眼下还能够利用董卓入京、诸侯讨董的先知在董营之中图谋壮大,但是一旦董卓的阵营倒下之后,他也就要独立面对关东的诸侯兵马,那个时候先知已经赶不上变化,不得不开始未雨绸缪了。
刘乔刚刚所说的这些人,要么就是已经执掌一方的地方大员,要么就是已经入朝为官的朝官,再要么就是名门望族之家。
试想阎行眼下能够招揽到这些人么,自然是很难的,可以借助自己手中的兵马强征他们到自己的麾下么,也是极难的,试想一下,还有荀爽这样的后台在朝中,阎行怎敢去强迫他的族侄荀彧到自己军中效力。
最好是能够招揽到一些有才能又还没有家族可以依仗或者还未显达的人物。
抱着试一试的心理,阎行又接着问道:
“你可听说过郭嘉其人?”
“啊?”
“郭嘉郭奉孝!”
阎行耐心地再和眼前的刘乔再说了一遍,不过看他表现出来的诧异脸色,显然郭嘉眼下不仅是声名不显,甚至可以说是默默无闻,阎行心想也就算了,等到时候,自己带兵东出,再派人前去寻找。
“哦,郭君啊,不知司马可是记错了名字,小人记得郡中才能之士还有郭君公则,曾任郡中之吏,敏于政事,可谓是才俊——”
刘乔自然不知道郭嘉,但不妨他顺着阎行的话头,又开始侃侃而谈,可惜这一次才谈到一半,阎行就摇摇头,示意刘乔不要说了。
郭图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怕此刻也已经开始北上去投奔他未来的主公袁绍袁本初了吧。
徐琨在一旁冷眼看着两人的问答,他心中也是诧异,平日里行事果决的阎行怎么今日办事如此婆婆妈妈起来,不就宰杀一头贪墨的肥羊,让他出出血而已,怎么还要问这么多没用的问题。
这郭图是何人,这郭嘉又是何人?
真是不知所谓。
恰好这个时候,看到阎行似乎已经不耐烦了刘乔这个小人的聒噪,徐琨立马就变脸出声:
“彦明,休要跟他啰嗦,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能够有多大见识!”
“这——”
刘乔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套侃侃而谈的言论,哪里说错了,竟然会惹得刚刚还和颜悦色的阎行不满意了,他自觉说得详细周到,就算有一两个才俊之士疏漏了,也是人之常情之事,自己只是一个商人,又不是有过目不忘、博闻强识的才俊士人。
眼看着这座上的那名原来就没有好脾气的军吏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意思,刘乔不由在心中暗暗叫苦,不过他根据刚才另外一位军吏表现出来的言谈,推断出他是一个知书达理,像是个礼敬士人的军吏。
所以这个时候,若是不投其所好,表现出一点士人的见识和气节的话,只怕自家的处境就真的要不妙了。
于是刘乔硬着头皮,开始出言抗争,他虽然内心不安,但却装出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面向徐琨说道:
“这位司马所言差矣,如何能说商人就没有见识呢,管夷吾年少与友人为商贾,其辅佐齐恒公尊王攘夷,使得齐国成为列国之中的首霸,又如范少伯,其人屡献奇谋,兴越灭吴,文武全才,功成身退之后还不是托名陶朱,泛舟入五湖,尔后行商贾之时。”
顿了一顿,刘乔偷偷瞥了一下阎行的脸色之后,又继续说道:
“再如前汉太尉灌婴,初年以贩卖丝缯营生,后识别明主,附会风云,为国羽翼,位极人臣,桑弘羊商贾出身,为国谋划,行均输平准之策,府库为之丰裕,武帝击破匈奴亦多赖其运筹之功,如此,可谓商贾无见识乎?”
刘乔看到阎行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出言相抗而面露恼怒之后,心中已经大定,他从事商贾,原本就是具备口才之人,而且这些话都是他从一位博闻强识的友人口中得知的,引用的管仲、范蠡、灌婴、桑弘羊的论证例子自然也不会出错,一时间,显得是据理力争,咄咄逼人,反倒是徐琨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徐琨反驳不了刘乔的例子,只能够冷哼一声说道:
“就算是略有见识,那又如何,重农抑商,乃是国的大本,商贾即不能上马杀敌,又不安心事农耕,徒效口舌之利,贵卖贱买,与国何益?”
却不料已经破罐子破摔的刘乔立马反驳说道:
“此言差矣,商贾与国无益乎?司马身上所着衣物,乃是在农妇手中织就,可如无经我等商贾之手,这些衣物能够穿在司马身上么?前汉景帝之时,边戍艰难,府库难济,若无我等商贾输送粮食,又岂有后来开疆拓土之功么?至于商贾千里转运,辛劳有加,贵卖贱买,人之常情,兵法也有云避实而击虚,此两者乃是智者见识皆有相通之处也。”
最好,他大声总结说道:
“商贾不辞辛劳,千里转运,以通有无,使得各地物产充沛,士民皆得安需。由此可见,世人非商,商贾虽为贱籍,但却也不乏有益于国家根本之辈。”
听到刘乔说到这里,阎行也不得不点了点头,他和大多数抱着“重农抑商”的时人不同,他知道商业对经济民生的促进作用,时下不少有识之士如王符、崔寔,同样也是能够认识到商业输送转运、以通有无的重要性。
阎行笑着示意徐琨暂时不要开口,他继续说道:
“刘君此言立奇标新,与时俗之见大不相同,然而又言之凿凿,令我等不由也是心生同感,刘君,虽身为商贾,但却是实有大才啊!”
刘乔成功反驳了徐琨的诘难,又看到阎行在听完自己的话之后,果然脸色立刻放缓,又重新变成欣赏之色,他立刻知道自己这一次算是赌对了,这名司马果然是礼敬士人之人,只要表现出士人的学识和气节,立马就能赢得他的好感,看来这桩交易还是有的做啊!
他心中得意之下,也有些飘飘然起来,想着这两人一个脾气暴躁、一个礼敬士人,可又都是军汉出身,能够有多少见识,自己只要随便将听来学到的一些手段施展出来,立马就能够让这两人服服帖帖。
于是他就借着阎行的话,继续说道:
“不敢,在下虽然学经书不成,但却也是游商四方,见识人事,曾遇异人教授范蠡之学,其人曾言‘熟此则取苏秦黄金印易事耳’,在下虽然鲁钝,但习练时日,也自诩略有所成,今日蒙司马厚看,故而为二君试言一番。”
听到刘乔号称自己学过范蠡之学,阎行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更盛,他笑着说道:
“原来刘君还学过范少伯之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