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夜渐渐深了,新月也攀上了高空。亭外的车夫、扈从赶了一天的路,吃完晚食后哈欠连天,大多早早散去,回到帐篷里休息。只有轮到守夜的人才三三两两守在篝火旁,闲扯着一些寻常话题。
阎行在这时带着甘陵等几个扈从就在亭外走了一遭,虽然就像一碗热汤无法解决饥饿一样,夜间的巡夜也没有一件寒衣披在身上来的暖和,但却是当手下的车夫和扈从看到阎行巡夜的时候,他们在心头还是感到了一丝暖意。
今晚守夜人中有一两个还是自己认识的族人,阎行也没有什么架子,就和他们一样坐在地上,寒暄了几句家长里短后才起身告辞,直到在外围巡视一周后才转向亭外堆放货物的那个角落。
看守货物的扈从伍长和手下看到阎行一行人走过来,连忙起身相迎。阎行又勉励了几句后,又挥手让他们退开。身边的扈从向四周纷纷散开,只有甘陵留了下来,还守在阎行的身后。
阎行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些货物,深邃的眼睛异彩连连,像是在盘算什么。虽然堆积的货物都用厚油布覆盖起来,但阎行知道这里有一袋一袋的粟米,有一束一束的布匹,有羌人部落亟需的的盐块,还有陶器漆盘类的手工制品······
当然,最重要的是里面还夹带了一万枚铁制箭镞、五百枚铁制矛头、三百把环首刀。
羌人虽然比起塞外的胡人来相对汉化,也像汉人一样进行农耕生产,但是他们地少五谷,相比之下更为倚重畜牧,而且他们的手工业十分落后,基本上什么都缺,每每都需要用牲畜、毛皮、药材、玉石和汉人进行交易。
而自前汉末年以来,地方的豪强势力不断壮大,像“广起庐舍,高楼连阁,波陂灌注,竹木成林,六畜放牧,鱼蠃梨果,檀棘桑麻,闭门成市,兵弩器械,资至百万”的豪族当下也不在少数。其间边郡地区的豪强大族和羌胡之间的暗中交易一直进行着,以往地方官府对于盐铁这类最紧要的货物掌控严格,依法对交易加以管禁。可是现在的金城郡已经落入叛军的手中,刚刚掌权的韩家对这类交易的管禁暂时有心无力,而兵荒马乱下面对这种有利可图的事,各怀心思的豪强大族又怎会甘心错过,私下里常常利用法禁松弛、政令不行的便利将自家的仓库里囤积的谷子、麻布偷偷运往羌人的部落和羌人进行交易,再将换回来的牲畜、毛皮、药材运完内地贩卖,更有甚者直接勾结铁官和羌人的部落直接做起铁器和马匹的交易,所获之利以数亿万计。
阎家因为依附了金城的韩家,所以利用关系的便利分了一杯羹,私下开始和羌人接触并进行暗中交易。
“这一次交易用的都是三叔的人,我们的人有什么消息传回来?”阎行对甘陵问道。
“这一次负责接头的是阎丰,据他说是在塞外的白狗聚和烧当羌的一个部落交易。”
“嗯…我们知道的信息还是太少了,嗯,我打算让你带二十个人,明天找机会抄其他小路提前过去,先潜伏起来暗中窥探这次交易是否有其他内幕,我打算······”接下来的话阎行越说越小声,刻意压低到只有身侧的甘陵才能听到。
“好!”
甘陵一如既往地爽快应诺,阎行没再说什么,他了解自己的心腹,知道甘陵一向在处理这些事情上知道分寸。
他转身又将看守货物的扈从伍长叫了过来。
“明日自离开允吾境内开始,必须加多两倍人手看守货物,不能出现任何疏漏!”
扈从伍长面对加重语气的阎行,连忙低下头应诺。凉州多战事,阎家的部曲是按照军中的什伍编练的,虽然还没有达到军中那种三令五申的境地,但家主的命令对一般部曲而言就像军令一样。
安排完诸项事宜后,阎行重新向亭舍走去。他边迈步脑子也边开始盘算着目前的局势:
听闻州伯已经率领六郡的兵马抵达狄道,而韩家的家主早先听说也带着叛军的主力驻扎在陇西一带招揽白狼羌、青衣羌的羌人部落,这会估计双方已经剑张弩拔了,塞外这边的羌人也是蠢蠢欲动,听说他们现在对铁器的需求就比往日里大了许多······
大战,一触即发。
陇西狄道城,汉军城外大营。
营寨里的中军帐内,此刻被两侧的烛台上的烛火照的通明。长相清癯,蓄有美须的程球高坐在帐中的将位上,皱着眉头查看这几日军中粮草消耗的账目。
掌管军务近一个月,程球总算体会到孙子所说的“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的艰难了。
自从率六郡兵马出征以来,人马调度、兵甲拨给、劳役征召、
粮草输送诸项军务已让程球愁白了头发。表面上看,担任治中从事的自己身为刺史的高级佐官之一,在内主众曹文书,居中治事,现在出征又被委以重任,总管全军事务,不可不谓是位高权重。但实际上自家人知自家事,程球知道自己在州中士民口中已经成了奸佞小人般的存在,豪强大族对自己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自己。
要知道,耿鄙自从上任以来,就一直筹划着征讨凉州的叛军。但是对外用兵,就要钱、要粮草、要人马、要兵甲,西边的郡县落在叛军的手里,而朝廷还控制的郡县也是饱经战乱之苦,各地自保都嫌不足,哪里能够向州里提供兵马粮秣。而面对战乱过后凉州境内流民四起的情况,这一大笔军费自然无法全摊在贫苦黔首的头上。所以耿鄙只能把主意打到了州里的豪强大族身上,可惜刺史虽然权大,但也终究是个外人,要知道州里的掾吏一般以任用本籍人氏为惯例,如此一来州里的职务多被有势力的宗族大姓所垄断,面对如此庞大的地方势力,长官若是软弱无能,自然不免落得一个被架空欺凌的境地。可要是长官专事强横,不愿意和地方大姓妥协,有时也逃不了被地方豪强驱逐的命运。
当今天子西园卖官,耿鄙出身名族,花了一大笔钱来到凉州上任。自然是不愿无所作为的,他来到边地就是想借助边事来立下军功封侯拜相,甚至乎像张温一样进位三公。所以上任伊始就一面征召州里大族的子弟,一面暗中笼络能够为自己所用的心腹。
程球虽然因为出生寒门,屈居小吏多年,但却是颇具才干,娴于政事。所以耿鄙一发现他的才能,就立刻委以重任,接连拔擢,直到位居治中从事,主众曹文书。而程球也确实是没有辜负耿鄙的厚望,抱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态度,自从担任治中从事以来,程球在政事上帮助耿鄙暗中打压豪强,核实大族藏匿的人口财产,加倍征收豪强的赋税,在兵事上强行抽调各郡县的兵马,又挤兑走了在州里素有威望、立下赫赫战功的盖勋,让汉阳的郡府也成为耿鄙的一言堂。
可惜程球虽然也算是能吏,但在兵事上却是门外汉。面对这只由从六郡抽调来的守军、新募的兵卒、驰刑兵组成的人马,除了在人事上提拔一批下级军吏笼络人心外,其他能做的寥寥无几。而耿鄙自从抵达狄道后,就搬进了郡府之中,将军务一股脑丢给了程球。
本来军中事务就繁琐,又想到自己已经深深得罪了州里的大姓,如果不能在这次平叛中立下军功,那么立马就要被千夫所指,最后恐怕会难逃一死,程球内心顿时又是一阵烦躁。
可能是心烦加上跪坐久了,程球的双腿渐渐发麻,他将面前摊开的竹简卷好放在案几边上,低下头来揉了揉大腿,奈何心情不畅之下气血愈发停滞,干脆起身沿着帐内心事重重地踱起步来。
听说叛军已经招揽了参狼羌、青衣羌的不少部落,锋芒正锐。可自己带领的这一批兵马却是临时拼凑而成的,虽然打着平叛的大旗,一旦交锋,鹿死谁手尤未可知,毕竟近些年来官兵与叛军、羌人交战也没少败绩的。
心里想着事,程球向前又迈了几步。
突然,他好像警觉到什么一样,硬生生将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
太安静了!
军中入夜虽然有宵禁,军士不得擅自离开自己的营区,但金柝打更的声音却是会按时响起,而且往日里这时候帐外的甲士也应该有轮换走动的声音,怎么今夜一点声息都没有?
心里有了疑惑的程球一时间惊疑不定,正犹豫要出帐查看还是将守值的甲士喊进来。
决断还没下,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已经突兀地在帐外四周响起,没等程球反应过来,帐门的帷幕被人粗暴地掀了起来。
一股夹带着砂砾的寒风扑面而来,程球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他鼻子一抽,内心咯噔了一下:
血腥味!
紧接着伴随着血腥味的是一队如狼似虎的士卒冲了进来,将自己团团围住,那在烛光下晃着寒芒的刀枪还滴着血,齐齐斜指向自己。
“军中入夜宵禁,尔等无故夜闯军帐,欲以身试军法耶?”
程球久经宦海,又身处高位。刚才楞了一下又很快冷静下来,他没有选择坐以待毙,试图在气势上压制这些士卒,可惜他等他话出口后就已经后悔了,他注视到每一个士卒都将他的话当耳边风,脸上毫无表情,就像将他当死人一样看待。
哪里是军中常见的心怀不满的士卒,这分明就是一队死士!
就在程球话音过后的一片沉寂中,又有甲叶摩擦的声音响起,一个顶盔贯甲的黑影从帐外的暗处显现出来,来人的脚步很轻,但给程球的心里上的压力却是大到难以附加。
等看清来人,程球忍不住发出惊叫。
“王——国——,居然是你!”他之前在心里想过可能是兵变,但没想到兵变的居然是凉州刺史的别驾从事王国。
王国背负着双手,黑红色的脸庞上波澜不惊。他没有回应程球的惊叫,只是静静看了惊慌失措的程球一会,才缓缓开口。
“军令,程球意图谋反,依律正法!”
“王国,你——”程球如遭雷击,跳了起来,下意识想冲向王国。可四周的士卒已经一拥而上将他扑倒在地。头上的高冠被扯掉,发髻散开,披头散发的程球的嘴唇也被撞破,张着血口来不及再喊出一句,背后的一个士卒已狠狠拽着他的长发,将手中的利刃从后颈刺入,直接一刀将不久前还高高在上的治中从事的头颅切了下来,一时间鲜血四射,落到了帐中死士的衣甲上,死士们依然面无表情,提着滴血的头颅出账,呈送到王国的面前。
刚刚王国下令后就恰到好处地退到帐外,避开了四射的鲜血,此刻看着昔日在州里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同僚变成一具死尸和那血淋淋的头颅被手下呈了过来,他的脸色仍然阴沉,却微微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他挥手让亲兵提着滴血的头颅站到一边,矗立在大帐外一言不发。没多久,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王国的长子王蕃神色复杂,带着几名亲兵疾步小跑过来。看到帐外的立着的王国,王蕃下意识缩了缩脑袋,随后又赶紧快步向前,凑到王国的耳边,声音因为紧张颤抖而变声。
“父亲,我们的人马已经控制了城内,只是——”
“方伯卒了!”
又是一声平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