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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山如黛草如烟

    淡漠的夕阳,染了清瘦的脸庞。

    草木昏黄,仿佛枯血结了霜。

    黄昏哀景,最是断人肠。

    傅子晨怔怔地望着远方的山丘与湖泊,明年春天,那里会远山如黛,芳草如烟。

    聊将山水记流年,可他却注定回不去了。

    他缓缓走向那熟悉的废墟,曾几何时,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无比的熟悉,每一个,都凝结着他曾经最美好的回忆。

    他闭上眼,手上轻抚着被焚烧殆尽的毡帐,感受着阳光的温度,但很可惜,很冰冷。

    一如那冰冷的回忆。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得这样,也不愿意相信那美妙的幻梦就竟一瞬间破裂。

    他挣开双眼,目光柔和地看向自己随身揣着的骨坠,那天好像是个什么重要的日子来着?啊对,好像是阿蛮的成人礼。

    透过骨坠,他仿佛看见了那一天,就在他面前那荒芜的空地上。

    整个部落的人都聚集在这片空地上,等着今天的主角登场。

    阿蛮今天穿着整个部落找得出最精美的绸皮衣服,红色的雕花配上雪白的群身,此刻正被众人簇拥着。今天的阿蛮,像高山上的雪莲花一样不染尘世,又像草原上的萨日朗一样火红炽烈。

    其实今天不仅仅是阿蛮的成人礼,更重要的,酋长已经宣布,要给阿蛮订亲了。草原人直来直去直性子,两个人好上了,就该在全部落的见证下定下亲事。

    只见今天众人眼中的男主角傅子晨架着马车,只见他身着绸衣,头发用一种精妙的手法盘在脑后,在草原的粗犷中体现出了难得的一丝儒雅。他从部落的一侧走到另一侧,然后朝着酋长大帐缓缓驶来,还不忘朝着各位相亲父老还礼。

    有的人当然是嫉妒的,但大多数人还是抱着祝福的。

    傅子晨来到大帐前,看到熊熊燃起的火堆,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这要是跨过去,还不得裆下一凉,啊不,一热?算了,一闭眼一燎毛,一步大跨就跨过这座火堆,但是自己的裤子也差点被点燃,这一前一后的落差窘相惹得看热闹的众人捧腹大笑。

    酋长立于正中央,阿蛮则由三个老嬷嬷护着站在酋长身后,身前是一大桌酒宴,酒这东西,在这个时代的草原上不算是什么稀罕物什,但之前喝的都是草原上自产的奶酒,这中原的高粱酒,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弄到的。

    好像是上次那队中原商队带来的。

    傅子晨走上前按婿礼拜过酋长,目光却是飘向了阿蛮。

    阿蛮神色躲闪,娇羞着不敢看向自己未来的夫婿。

    她真是好看极了,好似没有受过草原风吹日晒的皮肤,双目如水,伴着那柳叶眉,恍然在眉目流转间,带着些欣喜与迷茫。

    “怎么还愣住了!”酋长今天很是开心,快步将女儿的手交到傅子晨手里。

    心中千万思绪的傅子晨握着阿蛮冰冰凉的小手,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半天,掏出了一个骨坠来,系在阿蛮如玉的脖颈间。这是阿蛮第一次教他做的东西,他一直偷偷练习,就是为了在这种日子送给阿蛮。

    “酸瓜,你说我们……”阿蛮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看着两个抹不开的年轻人,大家纷纷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阿蛮羞的都要把头钻到地里去了,小脸红红的,不敢去看众人。

    傅子晨颇带点得逞意味地一笑,到底是小丫头,平时总是主动缠着他,一来真的,反而扭捏了起来。算了,自己一个大老爷们,总得主动点。

    轻轻把嘴凑了过去。

    阿蛮更羞了,众人起哄的更甚了。

    看着傅子晨的嘴唇离自己只有不到一寸,阿蛮是又小鹿乱撞又羞人,干脆闭上眼睛,等着傅子晨的炙热一吻。

    然而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喊杀声打断了所有这一切。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就连所有人目光中心的傅子晨也戛然而止,扭头看向远处。

    酋长皱了皱眉,绕过众人走向高处,来看清远处发生的事。这一看当真是吓了一跳。只见外面已经乱作一团,有百余身着中原甲胄的甲士,正在部落内横冲直撞,准备将所有人都杀光。而指挥这些甲士们的不是别人,正是老金!

    偏偏是今天!大部分外哨都回来参加喜事,对如此多的中原人,本就该有所防备才是。

    “快,去拿武器,其他人赶紧收拾,尽量带上干粮牲畜出发去北边。”酋长临危不乱地命令道。

    老金所统帅的这支军队很明显是一支完备的正规军,偌大的“秦”字在血红色的旗子上格外显眼。不过他们显然有些低估了草原人的剽悍民风,随手拿起什么东西就当做武器,与那些来自外乡的死神们搏命。那些还未来得及拿起武器的,也赤手空拳加入了战斗,以保证北边这座生命的通道能畅通。

    早在之前和他们闲聊的时候,傅子晨已了解到一些时代的基本情况,此大秦非历史上的大秦,现在的皇帝姓秦名检,称帝检。这秦字,想必是中原的军旗,而老金这一队人,想必就是大秦的正规军!

    可这血与火展现在眼前,才更是真正的时代。

    老弱妇孺匆匆忙忙,尽量卷着细软,推着自己家的小车,赶着牛羊,从北边离开部落。而匆忙拿起武器的草原汉子们,正艰难地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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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着这群豺狼的临近。

    傅子晨也抄起一把刀,虽然他根本不会任何的搏杀之术,也先部落的大多数人也是如此。刚要跟着酋长前去,却被阿蛮一把拉住。

    双目对视,阿蛮的眼中带着祈求。

    “你快跟她们去北面,我会追上你的。”

    “酸瓜……”阿蛮声音颤抖,将傅子晨刚刚给她戴上的骨坠又摘下来塞回他的手里。中原有一种奇特的风俗,丈夫出征前,妻子总会去寺庙拜求丈夫平安归来,阿蛮一直觉得无法理解,可如今,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豆大的汗珠不断淌下,他的手微微颤抖,甚至都拿不住这轻轻的片刀。但这个时候,他有了要保护的人,便有了挥刀的勇气。

    ……傅子晨的目光从骨坠的夹缝中收回,又聚在骨坠上。他不是一个有胆子的人,至少那个时候不是。

    顺着断壁往北面去,当时纷乱的车辙印。地上仿佛还残留着当时刀尖留下的血渍,在泥土里,在尘中。地上的痕迹似乎已经被人有意地收拾过,亦或者,被当时那场雨冲刷干净了。

    扒开已经被焚成残片的帐子,寻寻觅觅着。果然,那柄被他丢弃的长刀还默默地躺在泥土里。轻轻拿起那把已经被斩断的刀,仿佛仍然有着温度。

    他还记得,那些中原士兵已经疯狂了,疯狂的掠夺着一切,包括人命。当不用为自己的行为背负罪责的时候,人心底最黑暗最疯狂的一面就会彻底展现出来。

    在箭矢的帮助下,这些士兵不断侵蚀着也先部落的防线,傅子晨和众人一步步地后退。

    有人受了伤,也有人被砍死,双方都有。相比于这些专业的战士,也先的众人到底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无论是战斗力还是指挥上都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只能依托着帐篷和各种杂物据守。

    等待死亡的时间漫长而恐怖,但所幸并非毫无希望——一队骑兵杀到,是也先部落自己人。

    先前出去牵马的人骑着马回来了!

    也先士气大振,酋长大吼一声:“杀!”便扬起马刀,冲了上去。

    被狩猎的一方竟然开始了反击。

    傅子晨被人流裹挟着,大有趁势追击之雄心,可真当自己面对一个穷凶极恶的恶徒需要生死相搏的时候,却呆愣在原地,一时间根本不知道作何反应。

    对面的甲士朝着他吼叫着冲过来,而傅子晨却两股战战浑身冰凉,手心上的汗已经快要连马刀都握不住了,甚至他觉得,自己的手已经颤抖得不受控制。哪怕他对自己说再多话,也无济于事,一个从小的温室花朵,又如何能在真实的生死相搏中不露怯呢?

    “干什么呢!”酋长的一声大吼把他从地狱拉回了现实。

    迎面是死亡,而自己避无可避,只能等待着命运的到来?不!还不能死在这里!

    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一瞬间他想到,自己就算是死在这里,这个部落也没有人会伤心吧,毕竟自己只是个外乡人,只有阿蛮……不!他要刺穿这让人害怕的未来!

    马刀透体而出。

    傅子晨大口喘着粗气,脸上的眼泪,汗水,鼻涕什么的都混在一起,样子实在是很狼狈,不过,他终究还是战胜了恐惧。

    酋长默默放开那人的手臂,若非他抓着,傅子晨应该已经身首异处了。

    抽出猩红的刀刃,傅子晨不敢去看那个死于自己刀下的人。

    “顾不上你了,往北去和他们汇合。”酋长丢下这句话,便又提刀加入了前面的战局。前方的战线乱作一团,骑兵的冲势渐渐颓了下来,双方的短兵相接,也先这边并不占优,战局逐渐变得焦灼起来。

    “哪里去啊?”傅子晨起身刚要往北走,冷不防身后响起老金的声音。

    傅子晨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好奇不应该好奇的,就要为此付出代价。”老金在尸体上擦了两下,将刀擦干净,目光所向,仿佛已经将傅子晨当做下一个擦刀的尸体了。

    “仅仅是看了你的货物,就要杀一整个部落来灭口?”傅子晨转过身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望着老金,直到这时,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美好,安静,祥和,就因为这么一个荒唐的理由全部幻灭。

    “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傅子晨轻轻重复着老金那时候的话,仿佛生命如一缕细沙,从指尖溜走,擦着他的身体,让他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猛然间回头,老金还站在那里狞笑着,将染血的沙吹散,变成漫天的风雪。

    傅子晨早已不记得他是以什么样的样子面对老金,只吐了口嘴里的血沫,他想像小时候所看到的小说一样,在危急的时候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可他只是个没见过血的普通现代人,来自生死的刺激让他濒临崩溃,甚至已经没有把刀对向老金的勇气。

    老金持刀一步一步走近,如情人般看着自己手中的刀,根本就没把傅子晨放在眼里,或许是出于怜悯,还安慰道:“你放心,我这刀很快,一点都不疼……而且你也不用太自责,就算你不看到,我们一样会杀光你们获得补给,正如你们之前对我们所做的那样!”

    事到如今,傅子晨反而镇定了下来,干脆丢掉长刀,扶额笑道:“我不仅知道你们这些车装的是兵器,我还知道,你们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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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老金快被这小子给逗笑了,“我都不清楚我们的任务,你竟然知道?”

    傅子晨煞有其事地道:“这么多武器,你们一定是想武装起一支军队!”

    老金摆出出刀的姿势,阴冷地笑道:“好,我就当你已经说完了遗言了!”

    “架!”

    “嘭!”

    巨大的撞击声袭来,酋长策马赶到,这威力十足的一撞,正好击中老金的后背,常人来这么一下估计就要当场毙命。可老金竟然能挣扎着从地上再度爬了起来,只是样子略有些狼狈。

    傅子晨趁势上了酋长的马,不禁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在那聊什么呢?”酋长飞速策马向前,用冰冷的语气问道。

    傅子晨不知如何作答,他不知酋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保持沉默。

    两人一马三人一车,一行人终于追上了先行出发的老弱妇孺。劫后余生并没有让这个部落感到欢欣,正相反,更严重的问题出现了,他们几乎失去了绝大部分过冬的口粮。

    “阿蛮!”傅子晨看见阿蛮的身影,大声地叫着,手臂高高挥舞着,生怕阿蛮看不见自己。

    阿蛮欣喜地跑过来,扑进傅子晨怀里。什么约定在外人面前叫本名的事情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傅子晨!我们部落待你如何?”名唤阿鲁的年轻人气势汹汹,横刀指向傅子晨。

    傅子晨一脸疑惑地放开阿蛮,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回答道:“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背叛?”

    “你敢说这些中原人不是你引来的?我说怎么你一个小白脸怎么会好端端地晕倒在我们部落附近。”

    傅子晨也是气急,他刚刚为了保护他们撤离可是险些丢了性命!怎么能受如此冤枉?他声音嘶哑地吼道:“我要是真引来他们,现在又跟你过来,我图什么?我还在这娶妻?”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酋长也在旁边,低声沉思,一言不发。

    阿鲁冷笑一声:“那你解释解释。为什么你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部落?为什么他们早不来晚不来,正好在你设计好的这一天,所有哨岗都回来参加典礼的时候来?你敢说不是你告的密?我可刚刚都看见了,你和中原武将小声说着什么,还有说有笑的,那天你也和他们喝的很是尽兴,好像是故人似的,你如何解释啊?”

    “什么叫我设计……”

    傅子晨愣住。是啊,这也太巧了!他和老金他们走得太近了,一切是那么的不合常理却又理所当然。他不知道还能为自己再辩白什么,转头看向旁边惊愕的阿蛮,问道:“阿蛮,你信我吗?”

    焦急的阿蛮说不出来话,脸上已被泪水挂满,但却一直用力地点头。

    这一瞬间,他也有点想哭。

    “岳父大人,你觉得呢?”傅子晨又转头看向了在一侧的酋长。

    酋长也拿不定主意,他不是不相信傅子晨,他亲眼看到了傅子晨杀死秦兵,可是部落的众意如此,他作为酋长,不能仅凭着自己的感情来做事,回道:“你……先不要叫我岳父。”

    傅子晨又看向围观众人,高声问道:“各位,你们也觉得我傅子晨居心不良潜入部落?”

    “哼,恐怕傅子晨也是你的假名吧?”阿鲁讥讽道。

    “是啊是啊……”

    “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之前就一直怀疑他接触桑多娜是不怀好意……”

    人群小声议论起来。

    酋长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老金的追兵正在靠近,现在绝对不是一个可以慢慢调查的好时候。可现在阿鲁挑动的群情激奋,又怎能不给众人一个交代?他只得不忍地别过头去,还未收的马刀也指向了傅子晨。

    “杀叛徒!”人群山呼。

    部落中的壮汉一步一步向傅子晨走去。

    正在这时,阿蛮突然拦在了傅子晨身前,双膝着地,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父亲,你放他走,那些中原兵是我引过来的。”

    “胡闹!”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女儿这是为保心上人而豁出一切了。

    “人是我引的,你要杀,就杀我吧。”阿蛮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让围观的一众也不禁动容。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谎话多么拙劣。

    酋长拿马刀的手不住地颤抖,最终还是任由马刀掉落在地上。转身不忍再看自己的女儿,无奈道:“罢了罢了,傅子晨,你走吧,就当你没来过。”

    傅子晨转身就这么走了,走的这么干脆,甚至让人忍不住地想唾弃两口。

    他也想解释清楚,他也想对阿蛮说,等我回来,但是,他说不出口,他不知道如何面对阿蛮。

    他也不敢回头,生怕自己的眼泪被所有人看到,尤其是被阿蛮看到。

    青春啊,总要有些遗憾。有些路啊,也注定要一个人走。

    阿蛮仍然面对着酋长方向跪着,良久,深深一叩首,道:“多谢酋长成全。”

    自始至终,她也没回过头。

    ……

    好像烟沙已经散尽。

    傅子晨离开了那座重新布满生机的废墟,临走,他回头望向那无尽的群山。

    这次回了头,以后便不再回头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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