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抬起头,“你是在叫我?”他晃晃头,右掌覆在额头上,又重新低下头,“你先等等,让我捋一捋。”
“捋一捋?”孙清容不知道顾箴此举谓何,只是见其还能正常对话,也就放下心来,便踩着树干跨过来。树干下的张永顺呜咽一声,旋即挣扎的愈加用力,孙清容理也不理,来到顾箴面前蹲下身子,“把手给我。”
顾箴一愣,也顾不得整理思绪,缓缓地将手伸过去。
孙清容将顾箴手掌反搭在自己膝盖上,探起顾箴的脉搏。顾箴一时不知所以,看着面前这个颜态秀丽的女子正仔细地为自己诊脉,也不好出声,就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理了理糟乱的头发。
韩兮象这时也走了过来,他蹲在树干上,看着顾箴一身衣服简直破烂至极,说是乞丐都有些侮辱这个行当了。他抿抿嘴,用剑鞘末端随意点了张永顺几下,开口道:“是蜃客了,只是侵染得不深,但是也没救了。你那个如何?”
孙清容放下顾箴的手,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裙衫,“没事,脉搏强健。就是‘神’有些虚浮紊乱,兴是惊吓所致,休息几天就好了。”
韩兮象打量了顾箴两眼,又看着已经变为蜃客的张永顺,嘴里‘啧啧’作响。孙清容斜眼看着韩兮象,“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这些臭毛病都是从哪学来的。”
韩兮象嘿嘿一笑,也不反驳,起身将孙清容拉到一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我是在想啊,我们此行还不益这么早就暴露身份,但是这事端也不是山下那几个捕快能够处理的了的,有些难办啊。”
“确实不好办。”孙清容也有些为难。
两人各自想着办法,那边顾箴见这一男一女说了两句话后就各自沉默不语,不禁举起手出声道:“那个……”
韩兮象二人目光汇聚过来,顾箴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挠挠脸,“有吃的吗?”
韩兮象笑道:“这位兄台肯定是没事,还知道饿。”
孙清容没接话,从怀里掏出手帕摊开,里面包裹的是几块糕点,她将手帕递过去,“给,慢些吃。”
“谢谢。”顾箴接过来,慢慢吃着,“这个被砸的是什么人?”
韩兮象蹲下来,与顾箴平视,“张永顺啊,你不会不认得吧。”
“……我自然是认得的,只是他现在……还是个人吗?听你刚才说,是什么?蜃客?”顾箴咽下一块糕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有些干。
韩兮象与孙清容对视一眼,“对,在我们修行人嘴中,这种状态的人,也就是被蜃气入体的人,统称为蜃客。”
顾箴眼神一亮,“修行人?你是说修炼?”语气中半分不可置信,半分欣喜。
韩兮象不知道顾箴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但还是解释道:“对,兴是你之前不知道……”他刚要说,倏忽抬起头,孙轻容适时道:“有人来了。是个修士。”
顾箴跟着两人的目光看去,就见风是风,树是树,并没有什么人,刚要说话,就看韩兮象目光转过来说道:“来人是个修士,蜃客之事你不用担心,张永顺蜃气初步渗体,翻不出什么浪花。我俩正好借此离去。至于我二人来过这事儿万望你不要对别人说起,以免惹来不必要的事端。这对你,对我俩来说都是好事。”
“好。”顾箴不知所谓,但还是应承下来。
韩兮象微微一笑,“你也是个读书人,可行了冠礼?可有表字?”
顾箴拱手道:“两月前及冠,表字辞修。”
“好,君子以行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他站起身,认认真真地拱手回礼道:“我名韩兮象,表字巍之,在此谢过顾兄。啊,对了,方才在山下见了令堂,还请顾兄早些下山才好,莫让老人家担心了。”
顾箴起身,一只手端着糕点,“韩兄且放心。”
韩兮象哈哈一笑,招呼孙清容,“清姐,风紧,扯呼!”说罢率先离去,也不再跃起,而是从林间快速穿行而去。
孙清容对于韩兮象此举有些无奈,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扔给顾箴,“每日入睡前,以水吞服,可安神。”
顾箴接过瓶子,孙轻容已经随着韩兮象的去向没了踪迹。孙轻容才走,顾箴身后忽然风声骤起,他回头看去,一人从天而降,也是借了树木枝干而来,来人的身形背朝日光,顾箴眯眼看去,顿觉晃眼。
来人落下来,身着一身黄褐色海青服,头无烦恼丝,是个僧人。
“五阴炽盛之人?”僧人双眉雪白,容颜苍老,他看了张永顺几眼,回过头行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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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老衲圆静,见过施主。”
顾箴包好剩下的糕点,收进怀里,连着小瓶子也一并隐晦的放入。这才拱手道:“常右村顾箴,见过圆静大师。”
“施主可知刚才为何骤起惊雷?这树下的又是谁?为何受了五阴炽盛之苦?”
顾箴摸着头,寻思我跟你一样也是丈二的和尚啊!就含糊答道;“方才,一道雷下来将这树劈倒了,砸到了他。他叫张永顺,是我家邻居。”
顾箴答得简短,圆静和尚没从中得到什么有用的讯息,又问道:“那这位张施主缘何成了五阴炽盛之人?”
“五阴炽盛之人?不是叫蜃客吗?”顾箴脱口而出道。
圆静打量了顾箴几眼,“所谓五阴炽盛,便是人因色、受、想、行、识这五种事情遮盖了人的本性,而使得人的心里头迷迷惑惑,造出各种的业来。在我佛门,凡受此五阴之苦而集聚成身,如火炽燃之人,皆称为五阴炽盛之人。至于施主所言的蜃客,是儒家的说法。道家则称之为徒命人。”
顾箴这才知道原来这蜃气入体的叫法还是分派别的,儒家的就很简单易懂,佛家也有其一套说法,至于这道家……为何叫徒命人?
顾箴留着疑问,简单说明了一下过程,圆静在一旁听得仔细。待顾箴说完,圆静和尚说道:“顾施主稍待。待我先降了它。”圆静将张永顺的双手罩住,码放在一起用左手按住,旋即盘坐下来,右手搭在膝盖上自然垂地,手指点在地上,开始诵念经文。
顾箴也听不懂,也好奇这圆静和尚在做什么,便在一边观看。张永顺起先还挣扎的厉害,哪知道圆静和尚虽然看起来枯槁瘦黄,但一掌按下去,无论张永顺怎么挣扎也始终不能将手从圆静和尚手下抽出来。他兀自挣扎片刻,眼见着声音便愈加的小了,随即也不再挣扎,转而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嗯?”顾箴惊异万分,这说着说着就能给说死了?这老和尚嘴炮这么厉害吗?他搓搓手,见圆静和尚已经松开了按住张永顺的手站了起来,就上前问道:“大师,他这是?”
“这位施主已然归于琉璃世界,侍奉我佛药师琉璃光如来去矣。”圆静和尚一脸庄严,双手合十轻诵了一声佛号。
顾箴瞅瞅地上的张永顺,小心地蹲下来试了试他的鼻息。随即寻思了半天还是问道:“那他是不是死了?”
“一切众生皆有苦,这位施主手染罪孽,当顶礼我佛,洗清业障。阿弥陀佛。”
“所以说,他还是死了?”
“肉体只是精神的载体,张施主皈依我佛,琉璃世界不染尘埃污垢,五阴炽盛,蜃气入体,不得入我佛光明琉璃世界。自然是要舍去的。”圆静和尚闭目,双手仍做顶礼手印合十。
得,合着就死活不承认你是把他杀了是吧?顾箴也不想再与圆静和尚纠缠,也不知道这和尚使得是什么手段,只是念了一会儿经文,就能制伏了张永顺。他转而问道:“大师,您方才说道家将蜃气入体之人称为徒命人?可是有什么说法?”
圆静和尚睁开眼,看着顾箴,“施主与佛有缘,谓何要去追问道家的说法?”
顾箴后退一步,他可不想去当和尚,这佛家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如此喜欢度人?
圆静顿了顿,也不强求一个解释,反而是为顾箴解释道:“道家有‘性’与‘命’的说法。徒命人便是说,蜃气入体之人,已经泯灭了人的‘性’,只有‘命’承载着身体,与行尸走肉一般,徒有命留,所以道家称之为徒命人。”
又学到了一个新的知识点,顾箴认真记下,旋即问道:“那大师,如何才能一叩修行的门庭?”
“怎么?之前告诉你蜃客这一说法的,想必是儒家的子弟,他没有与你说吗?”
“这……”
圆静和尚双手合十,“你既然不想皈依我佛,自然是有其他的缘法在等着施主。十方三世一切刹土,所有极微一一尘中,皆有缘法,该告诉你的不是老衲,施主还是莫要问了。”
顾箴心道,不想告诉就不告诉,没想到这老和尚还是个小心眼。他与圆静和尚见礼道:“那大师可否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山下唤来村民,将这尸体处理了,我恐怕此事不好解释,还请大师为我做个见证。真不是我动的手。”说着,他将双臂抬起来做举手状。
圆静和尚闻罢说道,“老衲便不留了,你需交代他们尸体一定要火化,万不可将尸体完整葬于土下,虽然张施主已经入我琉璃世界,但受了蜃气浸染的尸体可是鬼怪的绝佳居所。至于你说的见证,你只需与他们实说便是,若是有谁不信,全可来怀青县城城东的江源寺,老衲便在那里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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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是要走吗?”
“因事外出,久不回寺里,是要早些回去了。”
顾箴见圆静和尚打算走,也不好留下他,便作礼道:“大师慢走。”
“施主留步,老衲去也。”圆静和尚腾身而起,脚尖在树干上借力,飘然而去,转眼就没了身影。
老和尚转眼没了人影,顾箴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他看着已经没有丝毫动静的张永顺,有些感叹这和尚刚才的手段真可谓闻所未闻。
殊不知在佛家,老和尚坐于地面,右手下垂,指尖着地的动作正是佛家印法中的触地印,也叫作证悟印、降魔印。相传佛陀在修行成道时,有魔王不断前来干扰其清修。后来佛陀即以右手指触地,令大地为证,终使魔王惧伏,也象征着夜叉罗刹、种种外道都被正法一一降服。
另外此印也可以用作修行当中,佛家修行中最为紧要的禅定中,有时也会以此印法参修,能够更加的专注于修行中。
这些顾箴自然是不知道的,此时他正在打量着这片林子梳理记忆。
记忆中,顾箴正乘着月色从学塾归家,眼看就要到家,就看张永顺跌跌撞撞地从他家门口出来,口中含糊着不知在说着什么。他想着上前问话,因为在其印象里,张永顺一直以来的行为都颇为平和,就是一眼便泯然于众人中的那种不起眼与朴实。
张永顺为人有些木讷,但是在其父母那辈还算是村里面的殷实人家,所以才得以娶得杨氏这般在附近村落中还薄有些姿色的女子。
顾箴与张永顺往日交集不多,一是二人性格、年龄、所行之事皆无相同,二来顾箴此人因年少时的经历,致使他不愿与人交集,加之张永顺的木讷,就更没有交流的必要了。所以在其印象里也只有这些粗略的了解。
但昨晚顾箴见张永顺从自家院子里出来,所行种种都与其往常的行为大相径庭,甚至于有些疯魔,顾箴也就耐着性子上前想要去问问,谁知道那杨永顺见着了顾箴,忽地大吼一声,便扑将过来。顾箴折身一躲,张永顺余力不减,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顾箴一时有些惊惧,再看去,张永顺正好抬起头,皎洁月光下,有些阴翳的脸庞中闪过两道血芒。
此时的张永顺整个双眼都闪着红光,嘴角不住地淌着液体。双手指甲变得奇长,借由月光甚至还能看到锋芒。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生出了细密的鳞片,动起来哗哗作响。
就算再迟钝,顾箴也不能将眼前这个张永顺与平日里见到的相重叠。他大喊一声,就要往自家去,哪知此时的张永顺虽然走路有些踉跄,但动作却是奇快,直接从地上直立而起,又是一扑,顾箴依样躲过,但再想往家里去,已经是不现实了。通往家中的路已经被其拦住了。
张永顺这次倒是未倒下,但也没做更多的动作,而是直直地与顾箴对视着。时不时还要在口中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或者说只是几个音节而已。
顾箴见无法回家,就开始一步步地往后退。张永顺静静地看着顾箴后退,也没有追上去的意思,二人越离越远,顾箴见张永顺仰起头,鼻子好像在嗅着什么,还是没有追上来的意思。他暗自松口气,正准备折身走远,忽然一阵风起,吹倒了白日一户人家放在院门口的农具,有些沉闷的声音中,张永顺动了。
顾箴暗道一声晦气,夺路而逃,他想及方才张永顺的动作,便折了身子往山上去。山间树木繁盛,顾箴想着张永顺虽然直行迅捷,但不圆转甚至于有些笨拙的动作,立时就打定了主意。
二人一个逃,一个追。期间几次都险些被张永顺扑倒,所幸路上遇见了不知哪里钻出来的野鸡,看着这大半夜不好好睡觉在山上做运动的二人,吓的不住咕咕鸣叫。张永顺也就顺势去追野鸡了。
顾箴松了口气,倚在一棵树下休息了一阵,一时也不知到了哪里,眼见四面尽是树木。
他怕一会儿在遇到张永顺,便费力地爬上身后的树,找了一处还算稳固的枝干,小心戒备起来。
山林静谧,顾箴借着银辉等了两个时辰,这才放下心来。紧绷的神经一松懈,困倦与身体带来的负担让他彻底没了精力,就那般倚在枝干上睡着了。
再有了意识,眼前已经变了样子,自己所倚靠的大树被一道雷直接劈倒,又恰巧将发现了自己的张永顺压倒在了地上。
顾箴收回思绪,右手下意识地伸出食指中指从鼻尖往眉心推去,却什么也没推到。他不禁摇头一笑,旋即仿佛触动了哪一条心弦一般失心疯似得大笑不止。
笑容中有解脱,有释然,还有一丝遗憾。
谁也没见到的林子里,一位名为顾箴的年轻人伏在地上,双臂撑着身体,忘我地大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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