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梁家与昔日的梁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梁耀的祖父没有重新回京当官,但明眼人都清楚梁家的前途不可限量。
朝廷剿灭长毛最为依仗的军队有两支,一支是湘勇,一支就是粤勇。
而梁家就掌握着半支,甚至是更多的粤勇。
日后长毛乱匪要是得以平定,论功行赏,绝少不了梁家这一份。
不仅是香山本地,就连广州,人们提及这个家族都是一脸恭敬。
两广的督抚提督逢年过节到梁府造访已成惯例,这次梁绍琼从扬州的江北大营归来,两广的督抚提督亦是专程上门问候。
“你这小子,窝在那个叫什么婆罗洲的鬼地方大半年都不舍得回来看看我这个半截身子都快要入土的人。”
一见到梁耀,梁维铭就上前拉着梁耀的手责怨道。
虽然梁维铭说话的语气中带着责怨之气,但是仍旧掩盖不住眼神中的欣慰和自豪。
四五年前梁维铭还认为梁家已经是跌入了谷底,几乎没有了翻盘的希望,梁维铭对梁家的后辈已经不报有太大的希望。
没想到梁家出了梁耀这么个人物,直接让梁家来了个触底反弹,真是祖宗保佑啊。
“呸呸呸,爷爷莫要乱说胡话,爷爷的身体硬朗着呢,咱们梁家还需要靠您撑着。”梁耀说道,“孙儿在婆罗洲的时候,经常看着北边,只是军务繁忙,实在走不开。”
走入府内,梁耀撇了一眼在门口站岗粤勇。
这些粤勇虽然是梁绍琼的亲兵,但他们的着装却是十分朴素简单,一袭结实干净的棉号衣,一条缠着头的头巾,一条插满子弹的武装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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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勇的装束有些寒酸啊。”
梁耀背着手走进屋,屋内只有一张供四人坐的四角八仙桌。
四个位置,想来梁维铭是要和他商量事情的。
等到梁维铭在主【席】位坐下后,梁耀让梁绍琼坐在老爷子对面的副主座。
梁绍琼则是非常识趣地将这个位置让给了梁耀。
虽然梁绍琼近来做出了些成绩,辈分也要比梁耀高,但要说对梁家的贡献,梁绍琼还是难以望梁耀之项背。
将这个位置让给梁耀,梁绍琼也是心服口服,没有任何怨言。
再者,梁耀已经明确表示将来自己要在加州发展,没有回乡之意,梁绍琼也犯不着为了这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梁耀争风吃醋。
“粤勇可比不得你的西部旅,有你这么一个财大气粗的金主,要是穿得太好,我怎么向朝廷要钱?”梁绍琼落座之后说道。
众人坐定之后,梁维铭示意仆役上菜。
“在大清,粤勇背后的金主哪个不是财大气粗?”梁耀笑道。
虽然大清朝廷给的那点军饷微不足道,但粤勇最主要的军饷来源并不是朝廷,而是来自以广州行商为核心的广府豪商和乡绅。
目下粤勇有五个营,兵力五千余。
这样规模的军队除非长期进行高强度作战,不然以广府豪商乡绅的财力,供养一支五千人的精兵还是没有问题的。
“在大清比不得你在加州。”梁维铭拿起快子夹了一口菜往嘴里送。
“很多事情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
“粤勇得表现太好,让朝廷忌惮了,朝廷开始打压粤勇了?”梁耀说道。
梁绍琼在扬州已经大半年没有新的动作,近来向他采购的军火数量也在减少,多半是这支汉人武装的崛起的让满清权贵开始忌惮,担心粤勇坐大之后尾大不掉。
“也怪我立功心切,太想表现,没有听从父亲的教诲和贤侄的忠告,你们说得对,这长毛乱匪不能不剿,但也不能剿的太狠。”梁绍琼的脸上尽是懊悔之色。
“自从年初朝廷往咱们粤勇安插了两个镶黄旗的大爷之后,朝廷就没怎么用粤勇了,只是让粤勇守卫江南江北大营,防止长毛北上。”
提到安插在粤勇中的两个满人将领,梁绍琼丝毫不掩饰他对这两个满人将领的不满。
稳住江南江北大营,遏制住太平军北上的势头之后,梁绍琼想要进入江西战场作战。不过梁绍琼的这个要求很快就被驳回了,这让梁绍琼感到非常地失落。
“湘军也还有塔齐布盯着呢。”梁耀说道。
清廷往粤勇安插八旗将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对于汉人武装,清廷始终是报有防范之心。
“塔齐布屡战屡败,迟迟拿不下九江,听说是气死了。当然,这只是传闻,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搞不好是长毛的攻心之计也说不定。”梁绍琼饮了一小盏黄酒,巴咂着嘴说道。
“湘军在江西让长毛给摁着打,湘军在江西甚是狼狈,就连曾国藩都差点投水自尽。”
说到这里,梁绍琼是露出了可惜神情,对曾国藩投水自尽未遂之事感到无比惋惜。
梁耀清楚塔齐布七月数攻九江而不克,抑郁成疾,抱病而亡之事是真的,并不是太平军的心理战。
只是眼下战事对湘军不利,士气低迷,重要将领阵亡这种不利于士气的消息,肯定是要尽可能地封锁住的。
从另一个层面上来将,塔齐布的死对湘军来说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反而还是一件好事也说不定。
“湘军非弱旅,能把曾国藩打得如此狼狈,长毛中还是有些人物的。”梁耀说道。
“长毛中确实也有英杰,这次负责西征,在江西和曾国藩作战的是长毛的伪翼王石达开,年初石达开在湖口,九江两度大败湘军,听说现在石达开在江西所向披莫,拿下了不少府县。
能把湘军打得如此的狼狈的,也只有这位伪翼王了。咱们的粤勇也在他手下吃过亏。”梁绍琼说道。
虽然是对手,但梁绍琼还是非常欣赏石达开这位太平军的年轻将领。
“这次我让琼儿告病归乡,也是以退为进。眼下湘军在江西作战不利,届时朝廷无兵可用,还是要依仗咱们粤勇。”梁维铭说道。
“湘军是主要是湖南乡绅供养的军队,曾涤生仕途顺利,在主持湘军之前,已经官至吏部左侍郎。
而我们粤勇虽然也有广府的乡绅支持,但主要的粮饷还是靠粤商筹措。比之于商,朝廷自然是更愿意信任士绅。”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梁绍琼或许在带兵方面要比老爷子强,但对庙堂的局势看得远不如老爷子来得通透。
“爷爷说得在理,比起湘军的将领,咱们粤勇的将领也不如湘军的将领根来得正。朝廷门户成见颇深。
虽然对于朝廷而言,无论是湘军还是粤勇的任何一方坐大都是祸患,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朝廷中支持湘军的人远比支持粤勇的人多。”梁耀点头,对梁维铭的看法深以为然。
湘军的主要将领诸如曾国藩以及他的兄弟,骆秉章,江忠源兄弟,胡林翼,左宗棠,彭玉麟等人,不是正统的地主阶级就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的官员。
而粤勇这边的将领,梁绍琼虽然也是地主官宦之家出身,但梁绍琼自己考取的举人功名,以及主事粤勇之前几乎为零的从政履历,在一众湘军大老面前显然是不够看的。
要是梁绍琼投奔湘军,以他的履历都未必能进入湘军的核心圈子。
至于粤勇的另一个重要将领潘家的潘仕成,则直接是广州行商出身发迹,虽然此前潘家极力想澹化自己的商贾出身。
但没有两三代人的努力,潘氏一族恐怕也很难被主流统治阶级真正接纳。
说句难听的,要不是朝廷无兵可用,死马当活马医,以及潘仕成在京师的关系打点得好,有恭亲王为粤勇站台。粤勇甚至连组建的机会都没有。
“你侄子在加州对大清的局势看得都比你要通透,好好跟人家学学。”
梁维铭非常赞许地对梁耀点点头,心想当初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家里头还有这么一块璞玉。
梁绍琼非常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上的青茬,笑道:“但凡我有三侄子一半的能耐,也不至于人到中年一事无成。
三侄子,叔还有一件事情求你。”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求不求的,五叔直说便是,只要是侄儿能力之内的事情,侄儿一定给五叔办。”梁耀说道。
“去年湘勇能够克复两湖江西千里之地,除了长毛在这些地方的守备兵力不足,根基尚浅之外,皆赖水师之利。
眼下湘军在江西作战不利,朝廷重新重用粤勇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朝廷一旦重新重用粤勇,粤勇就得进入江西作战,赣北水网密布,如果没有一支称心如意的水师,届时我们和长毛作战将很吃亏。”梁绍琼说道。
虽然现在朝廷暂时冷落粤勇,但梁绍琼还是已经想好朝廷重新重用粤勇之后的作战问题了。
梁绍琼自己的坐船就是一艘小火轮,他清楚这种西洋蒸汽舰和寻常的风帆船不同,想要让水兵熟练使用这种蒸汽战舰,需要更长的培训周期。
眼下粤勇无战事,梁绍琼想趁着这段时间,训练出一支水师来。
梁绍琼知道粤勇是一支完全火器化的军队,对后勤弹药补给的依赖非常严重。如果有一支强大的水师配合作战,利用水网进行补给接应,将事半功倍,大大提高粤勇的胜算。
梁绍琼看得还算长远,他的表现也要略高于梁耀对他的预期。
梁耀考虑片刻之后说道:“大船没有,我自个儿都不够用,不过泥鳅船要多少有多少。”
目前梁耀的圣弗朗西斯科造船厂千吨以上的军舰,说白了就是大胆级蒸汽巡洋舰的年产量是两艘半。
这点产能他自己都不够用,是不可能卖给粤勇的。
不过泥鳅船作为圣弗朗西斯科造船厂的处女产品,生产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产能充裕,梁耀还是能够匀一些给粤勇的。
“泥鳅船足矣。”梁绍琼对梁耀的答复非常满意。
泥鳅船对于见多识广的梁耀来说是小船,但在大清,尤其是在长江内河流域,这是妥妥地大船。
而且泥鳅船速度快而灵活,可以不依靠风力进退自如,非常适合内河作战。
“五叔,别怪我没提醒你,水师不比陆师,这玩意儿可是吞金巨兽。”梁耀提醒道。
梁绍琼要练水师,梁耀是非常支持的。
只要粤勇的水师能练得起来,日后在南洋地区也能够为他提供一定的帮助。
“此事我会和粤商协调。”梁绍琼激动地搓着手说道。
“那便好,不过朝廷那边你打算怎么说?”梁耀继续问道。
“哈哈,朝廷这次想要请我出师,不给三五个营的编制,我就赖在香山不走了。”梁绍琼哈哈笑道。
“琼儿,注意言辞。这里都是这家人,放纵一些也就罢了,要是在外头说这些话,不是给人留把柄吗?”梁维铭正色道,随即岔开话题。
“公事也弹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谈谈你的私事了,我还想早日抱曾孙呢。”
“私事?我侄儿有婚约了?”梁绍琼眼睛一亮,对梁耀说道。
“你今年也二十五了,也是时候成婚了。”
“美利坚的事情你爷爷一无所知,正好你今天在这,今日你就和我说说,这个范先生到底是什么情况,和咱们是否门当户对?”梁维铭非常认真地问道。
梁耀知道到了他这个阶层,没有利益交换,只想要一份特别纯粹的爱情是不可能的。门当户对确实对双方都很重要。
“范先生是美利坚首屈一指的巨富,肯定是和孙儿门当户对的。”梁耀说道,“祖父,恕孙儿不孝,没向您请示就答应下来了这门婚事。”
“是急从权,美利坚和大清万里之隔,你爷爷我也不是迂腐之辈,你答应下这门婚事自有你的道理。”梁维铭也表示理解梁耀的行为。
梁耀在确定婚约后第一时间写信告知他已经是对他这个祖父的重视了。
“可有相片?”梁维铭问道。
“啊?您还知道相片?”梁耀感到有些惊讶。
“我孙儿久居西洋之国,我了解一些西洋人的稀奇物件有甚好意外的?”梁维铭抚须笑道,随即让人取来几张银版相片。
这些相片有老爷子自己的相片,也有家族的合照,以及梁维铭和当地乡绅地方官的合影。
梁耀看着这些相片,相片中的梁维铭神情从容自信中地面对着尽头,举止中透露着几分威仪。
他没想到老爷子都一把年纪了还能够如此坦然地接受外界的新事物。
“爷爷年轻的时候想必是雄姿英发,一表人才啊。”梁耀看着照片赞叹道。
“废话,你爷爷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爷爷中秀才的时候,提亲的人都把咱们梁家的门槛给踏平喽。”梁维铭不由得挺起胸膛,“少废话,有没有带我孙媳妇的相片回来?”
“卡内基,取尹丽莎白小姐的相片来。”梁耀对卡内基说道。
卡内基打开公文箱,从公文箱中取出两个相框,像框内嵌着银版照片。
一张是尹丽莎白的全身照,一张则是两人在纽约水晶宫的合影。
梁耀有不少尹丽莎白的照片,不过这两张照片是梁耀最满意的,因此梁耀只将这两张照片随身携带。
卡内基摆上照片之后,梁耀又将自己的怀表从上衣兜里掏了出来,他打开怀表,露出了里面的人像,轻轻地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