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船儿继续循着水路前行。
天上又飘起了细雨。
梦青青依然打着雨伞坐在船头。
她并非嫌弃船舱的憋闷,而是不愿与凡俗乡民挤在一起。她虽然乔扮成农家女子,却改不了骨子里的傲气。
撑船的杞春甚为兴奋,竟扯去上衣,光着脊背,任凭雨水打在身上,铜色的肌肤呈现着野性的强壮。许是抑制不住之下,他又引颈高喊起来——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
喊声带着大泽南地的口音,听不懂,只觉得他像是秋季的野狼,春天里的土狗,或是夏日的山鸠,吼叫声透着粗野与疯狂,并夹杂着几分急切的哀鸣。
于野坐在临近船尾的船篷下,旁边是四个行脚商贩与一对年轻夫妇。
四个商贩均为中年男子,腰间缠着行囊,虽然年纪相貌各异,却一个个举止稳重而又不失去精明与谨慎的样子。
四人相互认识,此去高凉镇合伙置办一批货物。
出门走亲戚的年轻夫妇,女的十六七,发髻插着银花,容貌清秀,穿着新衣,周身打扮的干干净净,臂弯拎着一个包裹;男的二十出头,粗布短衣,笑容憨厚,与其寸步不离,彼此之间显得颇为恩爱。
于野尚在闭目养神,暗中揣摩功法,却被吼叫声吵得心烦。他看向船头的杞春与梦青青,掠过船舱里的众人,眼光落在船尾与摇着船桨的杞老大身上。
船尾的甲板上,摆放着日常所用的杂物。船尾的尽头,另有一个形状古怪的船桨,看不太明白,却能左右摇晃驱使木船,也可以操持方向,由杞老大亲自掌控。
杞老大,相貌憨厚、不善言辞,老实巴交的样子。他虽然只有四十多岁,却已是满脸的风霜之色,可见行船的辛苦与求生的不易。
依旧是漫天阴霾,雨雾蒙蒙。
船行水中,看不清两岸的景色,惟听船桨划水的声响,与杞春那野兽般的嚎叫……
行至午时,仍然是雨丝飘飘。船儿无处靠岸,继续往前。
直至黄昏时分,天色终于放晴,一连多日的阴霾也渐渐消退,天边多了一抹令人欣喜的霞红。
杞老大父子俩收起船桨、放下缆绳。
船儿停靠之地,是片宁静的河湾。岸边的草丛里,可见车辙与栓系缆绳的树桩。
这是一处偏僻的野渡。
众人纷纷上岸,而四周树林环绕,草木幽深,且雨后泥泞,一时无处可去,便聚集在河边的草地上。
杞老大照旧在船头摆开炉灶,烧煮晚间的吃食。杞春也跟着忙前忙后,或是木柴潮湿,炉火升起浓烟,呛得他连连咳嗽,遂拿出手巾遮住了口鼻。杞老大一边拨弄着炉火,一边摇着蒲扇驱赶着烟雾。
梦青青终于丢下雨伞,与于野伫立岸边。
暮色中,阵阵炊烟漫过河面而来,使人仿佛置身于云雾之间,但见烟波飘袅而四方朦胧。
“宛若仙境!”
梦青青轻声感叹。
“你见过仙境?”
于野有点好奇。
“虚幻莫测,飘渺迷离,天地此间,真我两忘,且景色如此静美,岂不仿佛仙境一般?”
“哦!”
“于野,你想象中的仙境,是个什么样子呢?”
“没有想过。”
“此情此景,遐想一番又能如何?”
于野看着不远处的木船,以及船上忙碌的父子俩,还有飘荡的浓烟,他抱起臂膀伸手托着下巴,沉吟着传音道:“我想象中的仙境么……一水池塘、几亩地,两间屋子,几株果树……”
“噗!”
梦青青伸手掩唇,笑着打断道:“是不是再来一只狗儿、三五只鸡?”
“嗯!”
于野点了点头。
“你想象的哪是什么仙境呀,分明就是你的于家村。”
梦青青则是面带笑容,憧憬道:“我想象的仙境,云霓为裳,晨露为浆,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于野默然无语。
他如今虽然走南闯北,而他的见识与梦想,依然离不开星原谷,离不开星原谷中的那个小村子。
而梦青青的想象更为美好,也更为令人神往。
啧啧,云彩当衣裳,露水当酒浆,而且永远不会老去,也许那才是神仙日子吧。不过,修士所修炼的不就是仙道么,而迄今为止,为何只见纷争与杀戮呢?
“各位,用饭啦!”
杞春在招呼众人用饭,并亲自端着一碗热汤来到梦青青的面前。
面对这个年轻汉子的殷勤举动,讨好的笑脸,以及灼热的眼光,梦青青不为所动,直接摇头谢绝。
于野倒是伸出手,却根本没人理他,他只得从怀中摸出酒壶,装模作样的饮起了酒。
晚饭过罢,杞老大在岸边又点燃一堆火,说是驱赶蛇虫,谁想湿柴再次升起一股浓烟,呛得众人喘不过气来,便是梦青青也轻咳了两声。杞老大急忙与众人致歉,不忘拿着蒲扇一阵乱扇。
于野不惧蛇虫侵扰,在一旁径自坐下。他正想拿出灵石暗中修炼,忽然微微一怔。
飘荡的浓烟中,似乎多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与此同时,坐在一旁的梦青青,竟然身子摇晃,软软的倒在地上,已然是双目微闭、微微气喘而犹如醉酒的模样。
不仅于此,火堆旁的几位商贩与年轻夫妇也相继倒下。
杞老大与杞春倒是无恙,而父子俩一个眼光阴鸷、一个咧嘴大笑、神情得意。
于野尚未弄清缘由,眼前模糊起来,他脑袋一垂,慢慢瘫倒在地。
“哈哈,得手了!”
杞春笑了一声,遂又骂道:“杞老大,老子差点着了你的道!”
杞老大拎着一桶水浇灭了火堆,翻着双眼道:“船上风大,毒雾难以奏效,谁让你色迷心窍,将你毒翻了也是活该!”
杞春兴冲冲的走到梦青青的身前,禁不住搓着双手而两眼放光道:“如此良人,如此良辰,哈哈……”
地上的女子在登船之时,已被他盯上。而一路之上,对方总是撑着雨伞在他眼前晃悠,更是让他心痒难禁。如今终于大功告成,他忍不住便要肆意纵情一番。
却听杞老大说道:“先由道长过目,你再开荤不迟,否则怪罪下来,莫怪老子没有提醒你!”
听到‘道长’二字,杞春似有忌惮。他伸手抓起梦青青甩在肩上,接着又将旁边的于野抓起来夹在腋下转身离开了河湾。
杞老大则是分别解下四个行脚商贩的行囊,从中滚落了十几锭银子。他又查看了年轻夫妇的包裹,然后将银子尽数拿到船上藏了起来,接着一手抓着一人,穿过河湾的草地,直奔幽深的林子走去。
林子深处,竟然有个石头屋子,为树藤野草所覆盖,乍一看像个巨大的土丘而显得颇为隐秘。
杞老大却是熟门熟路,直接踢开屋门闯了进去。
屋内地方不小,足有四五丈方圆,点燃了几盏油灯,摆放着木案、木凳与坛坛罐罐等物。角落里堆放着衣物,还有一男一女人躺在地上。另有一个光着脊背的汉子,正是杞春,尚自低头打量、垂涎三尺。
“砰——”
杞老大将所抓的两人丢在地上,抬脚踢了过去。冷不防的挨了一脚,杞春顿时暴起,而回头一瞥,急忙跟着他转身离去。
石屋另有一扇门,却门扇紧闭。
未几,杞老大与杞春去而复返,各自丢下两个人,然后站在一旁等候。
八位船客,则是尽数躺在地上。
“啊……”
屋内忽然响起一声呻吟。
杞老大与杞春颇为意外。
只见梦青青缓缓睁开双眼苏醒过来,然后支起身子,又蹙着眉头,抬眼怔怔四望。
依然头晕目眩,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而噩梦已经醒来,眼前却是一处陌生的所在。
而衣着完好,纳物戒子尚在。
“于野——”
梦青青急声呼唤。
于野竟然躺在她的身旁,一时呼唤不醒。而同船的商贩与年轻夫妇,同样闭着双眼躺在地上。
她的眼光看向杞老大与杞春,恍然怒道:“粗鄙恶贼,找死……”她急于斩杀贼人,竟然手足无力,非但站不起来,便是神识也难以施展自如。
杞老大与杞春尚自有些担心,顿时松了口气。
“哈哈,你中了离魂烟,十二个时辰内形同死人。”
“这女子有些古怪,她怎会醒呢?”
“任凭如何古怪,老子也能将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梦青青又急又怒。
离魂烟?
无非是江湖伎俩,旁门左道。
而她一位修士,竟然栽在江湖人的手里。偏偏于野也遭算计,此时她只能独自面对危机。
梦青青焦虑之际,出声问道:“你父子俩究竟何人,岂敢害我性命?”
“老子与杞老大同姓而已,谎称父子,只为取信客人,否则行船数年早已败露。而你放心便是,老子不害命,老子馋的是你的身子。老子就是喜欢你打着雨伞搔首弄姿,真叫一个美,哈哈……”
杞春的笑声有所收敛,却依旧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杞老大则是摇了摇头,漠然道:“姑娘,你不该醒来。稀里糊涂的死了,多好啊。如今徒添悲伤,何苦呢!”
梦青青叱道:“你二人行船数年,残害多少无辜……”
“不!”
杞老大又摇了摇头,道:“道长说了,我二人摆渡轮回,接生送死,为大造化、大功德!”
“道长?”
梦青青微微愕然。
忽听有人出声——
“命中接引,魂灵摆渡,生死再造,轮回有道。”
与此同时,几丈外,紧闭的屋门缓缓开启,从中走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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