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云:“唯楚有山,曰牻雪,其壁立千仞,鼎力九州。唯楚有泽,曰云梦,其波撼万里,四海尽吞。”
关于牻川,这段虚无缥缈的字句或许就是唯一详尽的记载了。
牻雪,即是牻川一带的最高峰,而洛清欢等人去往的目的地,藏龙坳,正是牻川地界某个不知名的山沟沟。
牻川广袤的原始丛林里,不为人知的极深处,随着一阵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柴火饭的焦香,混杂着鞭炮礼花燃放后经久不散的火药味,逐渐融合成一种别致的风味,那是往往只有在偏远山村吃流水席时才能能嗅到的,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乡土气息。
牻川,藏龙坳,莫家村,这个与世隔绝的方外桃源即将迎来一场盛会。
“洪荒上古,混沌归于墟而鸿钧初入世,神魔始异象。神魔者,凌绝于天地,一念生则万物生,一念死则万物死,人尚为牲畜,莫敢有不从者……九儿,你可知这世间万物因何而生,又因何而死?”
某个密室内,一名白髯老者慈眉顺目看向身边的童子,想听听他的答案。何谓生死?又生死何为?老者所述乃名篇《太上》十诘之一,论生死。
“太祖,九儿不知”原本想偷懒以”神魔一念”顺势回答,但孩童很快意识到这绝非老人想要的答案,索性坦白说自己不知道。
“因生而生,因死而死。”老者微微一笑,别有深意。
呃,这不说了等于白说嘛。无聊到正掰着手指头玩的孩童暗自腹诽。
只听老者继续说着:“生则缘起,死则缘灭,世间因果,莫不如是。天道煌煌,非力所及也,纵然神魔凶戾,亦不可违。九儿,这人啊,生于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矣,一转眼便是五个甲子喽,遥想当年,我也才你这么丁点儿大……”
老人颔首垂眉,神思过往,忽然面色凝重。“众生寂灭,终入归墟。道藏万千,始于末法。九儿,答应我,你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活下去!”
说完这些,原本精神矍铄的白髯老者忽然多了几分沧桑,宽松的袍子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孤星寒夜,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孩童眼中老祖那本该无比高大的背影现在却显现出了几分衰败和孱弱。
“太祖,怎么突然说丧气话,好不吉利。”孩童听得满头雾水,实在不知道太祖到底要和他交代些什么。
“我的话,你可记下了!嗯?”
“记下了,九儿记下了”见太祖板着脸等他回答,孩童懵懵懂懂,挠了挠头,满口答应。
“……”
“……”
一老一少相对无言。
老人垂眉,缓缓闭起双目,也不知是在神游还是睡着了。孩童见太祖一副睡着了的模样,早就按耐不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起来,双眸间异彩连连,竟是星空浩瀚。
原来,二人闲谈的地方,是一幕广袤无垠的星河之下,这是老人常年以来闭关冥想的地方,名曰“什方”。一方小天地,可观星移斗转,乾坤万象。
孩童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奇观,总想这边摸摸那边看看,但又担心被太祖责骂,只能强忍着猫抓一般好奇心,乖乖坐好。
“九儿,我这什方,曾有两大玄妙,一曰逆羽,二曰星图。逆羽者,鸿鹄一羽,可逆天时人命。星图者,星河一卷,可藏天地万象。你现在见到的,便是星图了。”
老者突然睁开浑浊发黄的双目,伸出干枯的手朝半空轻轻一点,沉寂的夜色顿时如流水一般有了形态,开始缓缓在他指尖汇聚。奇怪的是,这什方原本在老者手中是一派孤星寒夜满目寂寥,此刻于孩童眼中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银河倒挂,异彩纷呈,极为神异。
心之所往神之所向,说的便是这什方至妙,星图显象。
“那逆羽呢,太祖?”太祖说什方有逆羽和星图两大玄妙,眼前的是星图,那逆羽又去哪了?孩童有些好奇。
“逆羽已经被洛小子用完了。”
“哥哥?哥哥怎么了?”被称作九儿的孩童有些诧异,为什么太祖要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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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提到哥哥,难道是哥哥有危险?
“活下去!”
老人没有回应孩童的疑问,只是不断重复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语。
“九儿,活下去!”耳畔又响起太祖若即若离的叮咛,正埋着头胡思乱想的小莫寒猛地一惊,连忙转头面向老人,可这时,老人的身形已经逐渐消散,整个星空小世界也转瞬化为了虚无。
“嘭!”短暂的黑暗,似乎慌乱中的孩童撞到了什么东西,再次睁眼,他已经跌倒在一片血泊中。
“哥哥,我要死了吗?”
“哥哥,你在哪?”
死亡之影正笼罩在族群的聚居地,刀光剑影里,怒吼和哀嚎此起彼伏,漫长的夜,凄厉之声竟是一刻都不曾断绝,孩童跪伏在血泊里无助地悲泣。
他正是之前那个和莫家老祖一起站在什方里的孩子,莫寒,字九灵,牻川莫家未来的继承人。
小莫寒不解地望着周身一个个面目狰狞的陌生人,此刻他们正拿着涂黑的匕首一把又一把地插进他的身体,暗合着独特的律动和规则,似乎是某种不为人知的秘术。
浓郁的血气缓缓凝聚在半空中,诡异的纹路在夜幕中逐渐成型,一个接着一个,夜空之上犹如千万朵蔷薇绽放,整个莫家藏龙坳转眼已是满目猩红。
随着血液的流逝,莫寒的意识渐渐模糊,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更多的早已不是疼痛,而是麻木之后的空乏无力。
“我,我快要死了,哥哥……”
“九儿,活下去!”耳畔隐隐又响起太祖的叮咛。
“活下去?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我活下去…….”
“小九,小九!”
“小九?是在叫我?是谁…..谁在呼唤我?”小莫寒抬起头,已是满脸泪痕,愕然回望,那呼唤着他的声音源头却是一位身段极好的妇人,“芸姨?”
芸姨正奇怪小莫寒为何突然魔怔了,在那一动不动的保持了十多分钟,叫也叫不应。莫寒这突然的一回头,把这位没少见过大风大浪的妇人也吓了个不轻,连手上稳稳端着的汤盅都失手摔在地上。
“小九,怎么了?别吓芸姨呀,这到底是怎么了?”她一把搂起了莫寒,小心翼翼地护在怀中,歇斯底里地大喊。
“何胖子,何胖子!你个杀千刀的,赶紧给我死过来!”
刚忙里偷闲伸了个懒腰的何屠户吓得浑身一颤,知道是自家婆娘发飙了,连忙一溜烟般滚了过来。
“又咋了,我的姑奶奶!我正干着活呢……”他满是委屈,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直到看见一旁双目通红还残留着两道深深泪痕的小莫寒。“哎哟,我的小祖宗,这是咋回事,咋还哭上了,刚才还好好的。”
“好好的?这就是你说的好好的!”芸姨竖起柳眉,正要发作。
“芸姨,小九没事,”莫寒一直被她搂在怀里,被丰腴的一片闷得满脸通红透不过气来,这会回过神,急忙从她的怀中挣脱,连喘好几口气,这才对他俩摆了摆手,微笑着说“真的没事,刚刚睡了会,做了噩梦,现在已经好多了。”
夫妇俩一听只是噩梦,两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何家嫂子长舒完一口气,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一把揪起何胖子的耳朵“果不其然,就是你这浑货,之前让小九看那些不干净的物什,害他发了噩梦!”
“诶?不是……”
“不是?还不是?让你不是,让你不是!”何嫂操起一根晾衣篙追着何胖子的惨叫声远去,莫寒看着他俩闹腾也开心得笑了起来,虽是笑着,可那眼里的笑意却随着二人的远去而黯淡全无。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小莫寒一点点收集着脑海里零碎的记忆,迫切的想要找到答案。
祠堂里忽然传来长老们的祭祀声,祭祖大典已经开始了。
古时候大型祭祀一般至少有十数只用于祭祀的牲畜,现如今祭祀流程和场面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大量简化,莫家这次每五年为期的宗族大会也只是宰杀两头猪一头羊作为祭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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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羊祭祀谓之少牢,这里也有当地特别的讲究:猪头给久居地下的祖宗先辈来享用,猪头朝天,表达自我谦卑和对上苍的敬畏;羊头奉献给天上的各路神仙,羊额面下,希冀上苍怜爱子民,垂首眷顾;
“上香~起牲!”随着一位白须长老一声吆喝,十多个青壮年将一头膘肥体壮的大背黑猪吭地一声扛上框板,拿蓖麻拧的粗麻绳固定好,接下来何屠户手持精钢剃续住气力往前一送,干脆利落地切断它的整个咽喉,腥燥的血水瞬息间从颈动脉的豁口喷灌直下,直至它最后一口气卸下,完成宰杀。接下来要将它过滚水,除毛,燎皮。除毛前过了滚烫热水会让毛孔松弛易于拔出,还未除净的情况再用猛火微微炙烧,称之燎皮。燎皮之后,将整个猪首割下,交予长老送至香案,猪身用铁钩扣着悬在架上,然后开膛破肚取出五脏六腑……
上述这些小莫寒其实都无缘得见,早在何屠户手持杀猪刀蓄势待发的时候,一双柔荑素手悄悄覆了上来,堪堪遮挡住他的视线,侬侬软语和着丝丝淡雅的兰香,温润的气息萦绕耳际。
“不许看。”她说到。“我说,你听。”
“好。”小莫寒乖巧的点了点头。这些祭祀准备过程难免会有血腥,按理说是该让族里小辈避让着些的,但,不会包括莫寒。因为,他将是这个家族未来的继承者,在族人看来,这些都是他必须要面对的。
可他还是个孩子啊!将莫寒从小照料到大的芸姨又如何狠得下心来,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尽可能温柔地保护着小莫寒。
实际上,被蒙住双眼后的小莫寒虽然无法看到身边发生的景象,但却能以一种奇妙的状态全部感应到:那四溅的血液,源自不断流逝的脆弱生命,它们汇聚成一股股溪流,然后逐渐干涸,凝固,直至粉化为尘,被大地所掩没。那一只只浑浊的眼珠里,是一个个困顿的魂魄,它们被驱赶,被破碎,被献祭,投入天空,随风消散。它们的挣扎,它们的哀默,像一缕缕夏日晨光,在无声的黑暗中是那么热烈,那么清晰。
当头颅被供奉于香案上,大黑背最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临走前,它嗅到了那个令其心安的久违的气息,是那个孩子,也许是死前所能感受到的唯一安慰吧,它缓缓闭上了浑浊的双目。
大黑背是认识小莫寒的,当大黑背还是小黑背的时候,它被一个邪恶的男子从窝里一把掏了出来,刚出生的小黑背害怕得一直抖个不停,嗷嗷叫着拼命地挣扎,邪恶男子顿时慌了神,转手就硬塞在身旁一个孩童的怀里,孩童的怀抱很温暖很平和,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是平静且温柔地接纳了它。小黑背也因此记住了那个孩童身上散发出的独特气息,无为悲悯。
生而为畜,这便是归途吧,倘若生而为人,又会如何呢?大黑背缓缓闭目,在虚无中沉睡。
“取出内脏之后,男人们就将肉按部位细分,前腿后腿,肋排筒骨什么的各家分发下去。而女人们呢,将内脏收集起来,有些剁巴剁巴做成饺子馅,有些腌制卤制做成男人们的下酒菜,剩下的边角料呢,就炒制煸香收起汤汁浇在烫好的粉条上,再撒上些方才切好的辣蒜葱,称之为吉头菜,也叫杀猪菜。男女老少围在一团,大快朵颐,吸溜个不停。……你瞧,不对,你闻闻,这香味是不是都散出来好些了?”
“咕……”
“哈哈,小九,饿了吧?我的小九儿呀!但,你不能吃这个,在园子里待一会哈,我再去做些好吃的给你。”
“好。”
小莫寒又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原地。
“九儿,活下去!”耳畔隐隐又响起板着脸的太祖声声叮嘱之音。
是什么让整个梦都弥漫着猩红血色,又是什么让梦中的自己绝望到质疑太祖的嘱托一心求死?那一刹那的梦境是如此之短暂,短到让自己只有片刻的失神,短到几乎转瞬就遗忘了所有的记忆。可它又如此的漫长,长到每一份绝望的痛楚都刻骨铭心,长到每一滴泪都似流尽了千万年的光阴。那真的,只是梦吗,莫寒不敢去想,那梦境里残存的记忆也早已支离破碎,徒留虚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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