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沛回到郡主府,便有黄门内侍过来宣旨。
宣旨的太监读完圣旨,笑着对叶沛说:“长公主福寿,院子里还有官家赏赐的许多金银棉帛之物,请您清点。小人从宫里便见着您在太后身边,那时小人便觉得您一定是大富大贵之人……”
林碧涵见叶沛凝眉听着,知道她已经厌倦了宫内踩低捧高的聒噪,便拿着一个荷包的赏银过来。
“辛苦贵人过来宣旨,长公主才从辽国回来,有些累了,我随贵人出去点物吧。这点心思不成敬意,还望贵人笑纳。”
这个黄门内侍笑逐颜开地说道:“多谢长公主赏赐,那小人先回宫去了。”
等林碧涵将那人送出门外又回来,见叶沛一副疲态,便道:“公主,我帮您铺了床铺先休息吧?”
“公主?”叶沛觉得这个称呼既陌生又疏远,她与赵祯真的成了兄妹?这一年多来的经历好似黄粱一梦,这许多年来的经历都好似黄粱一梦!
“真有梦醒的一天吗?哈哈哈”叶沛不知是自嘲还是自苦,竟然发出一声长笑。“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悲也,叹也!碧涵,给我拿酒来!”
林碧涵皱眉问道:“公主您还要喝酒吗?”
“不喝酒又能做什么呢?去,拿好酒来!”
萧世南送给叶沛的两个女兵,机阿星和机阿月也随叶沛一起回了大宋。
她们本想相劝,却被林碧涵拦下,“你们不知道,不用去劝了。”两个人只得退下。
一个月很快过去,在礼部与宗正寺为卫国长公主出嫁而忙碌时,却从辽国传来噩耗:辽国南平王萧世南突然病逝!
当契丹的使者将这个消息带给大宋官家赵祯的时候,赵祯简直难以置信。这是真是假,是好是坏呢?这太不可思议了!
“辽国南平王正值壮年,是生了什么病病故的?”赵祯问辽使道。
辽使答:“南平王在中京朝拜时突然口吐鲜血而亡。据太医说,南平王平日嗜酒如命,伤及肝脏,因而得此暴病。”
赵祯一时间混乱异常,他不信萧世南是暴病而亡,以萧世南的武功又有谁能将他害死?
萧世南一死,叶沛是不是就不用出嫁辽国了?可是萧世南死后,宋辽关系又将转向何方?
又是疑惑,又是猜忌,又有担忧,又有兴奋……
赵祯心中一片恍惚。
送走了辽国使者,陈忠意问赵祯道:“官家,要不要将南平王病逝的消息送到长公主府上去呀?”
“什么?”赵祯犹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陈忠意又重复一遍道:“小人是说,要不要将南平王病逝的消息送到长公主府上去呀?”
“哦!”赵祯答应一声,“朕亲自去和她说。”
可是赵祯刚才站起身,复又坐下,对陈忠意道:“你去替朕跑一趟吧,要婉转地说。”
赵祯心道:我能对她说什么呢?我不想看到她伤心的样子,我能劝她留下来吗?
陈忠意看了看赵祯恍惚的神情,点头说道:“小人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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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辽国南平王病逝的消息传进卫国长公主的府邸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炸响惊雷,晴天雨没头没脑的下了起来。
叶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萧世南身体一向强壮,怎么可能突然病逝?!
萧世南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他热情的笑容,有力的怀抱,他要与她一同守护宇宙和平的誓言,这一切都仿佛只在昨日。
而今夕,这一切都变得渺茫而遥远。
机阿星和机阿月已哭成泪人,叶沛看着她们心中狂跳,好似就要脱力,可是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来。
叶沛当然不信萧世南是病逝,会是仇杀吗?可是叶沛没有听说萧世南有什么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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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是政治阴谋?是为了夺权还是为了破坏宋辽和谈?亦或是萧世南的手段?
他会不会是炸死来实现什么图谋?叶沛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小,却也寄希于此。
她心中七上八下,完全没有头绪。
林碧涵看叶沛的表情有些害怕,似痛彻心扉,似凝神思考,似疑惑不解。
林碧涵劝道:“公主,您哭出来吧!哭出来就会好的!”
叶沛将拳头握紧,摇摇头说:“不,哭是没有用的!”
林碧涵更加惴惴不安,“要不您喝点酒,睡一觉,您别吓唬奴婢!”
林碧涵给叶沛端了一小坛酒来,叶沛只让她将酒放在桌子上。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要保持清醒,我们曾经的一切志愿,现在都要我一个人去实现了!”叶沛凝视窗外无比坚定地说。
林碧涵退出房间后,叶沛开始思考,她对着孤灯一整夜,眼睛熬得通红。
碧涵早晨过来看叶沛时,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案上铺着一张宣纸,上面写了一篇祭辞:
晴天行骤雨,寂静响惊雷。
闻讯哭不得,声嘶目瞪裂。
昨朝音容在,今暮鬼愁新。
白骨托青山,灵魂归冥阴。
草原马空骑,帐内灯孤寂。
原知万事空,思潮却难抑。
笑颜目历历,丝语耳切切。
庭院空深深,绰姿影重重。
胸襟如海阔,豪情比天齐。
怀抱拥宇宙,正气耀星稀。
如师亦如友,真情存道义。
为人志高远,做鬼亦雄奇。
刚毅不言败,刑天舞干戚。
漆身并吞炭,豫让为知己。
天翻地覆寻,道远亦无惧。
敢为求真理,乾坤付一炬。
……
林碧涵看了这篇祭辞,泪水不自觉地流下来。
别人都以为叶沛是被逼无奈才嫁去辽国,可他们却不知道叶沛与萧世南的感情如此真挚!
叶沛第一次在析津府的酒楼上见到萧世南时,就被他高超的武功震慑,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叶沛崇拜他高超的武功,崇拜他指挥过千军万马的豪情。
第二次在汴梁城再见萧世南,是在金-明池开池的射礼上。萧世南是友邦,是兄长,他们放下两国的成见,亲密并肩。
叶沛想喝酒,她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萧世南,他博大的胸襟,开阔的胸怀,高远的境界,都让叶沛想去找他倾谈。她不敢对赵祯说的话她都想告诉萧世南,他们成为彼此的知己。
最后益津关见到萧世南,叶沛已经成熟,他们兴来豪饮挥金碗,聊得那么畅快。他们的政治理念相同,志向一样远大,他们惺惺相惜,成为爱侣。
男人就该是萧世南这样子,雄浑、坚毅、豪爽、豁达。他有钢铁一样的意志,草原一样开阔的胸襟,星月一样高远的眼界,装得下宇宙的胸怀。
在父母死后,叶沛一直缺少安全感。在赵祯身边她没有得到,她一直像姐姐一样安慰赵祯,鼓励赵祯,她只能隐忍、压抑。
可在萧世南这里却完全不同,她像一个小女孩一样享受着关怀与爱抚,她做俘虏做得安全感十足。那种亦父亦兄、亦师亦友的情感,叶沛在别人身上再也找不出来。
他们是怎样的感情?岂止于爱情?他们有着共同远大的志向,有同一样敢作敢为的担当,有为之奋斗的共同目标,他们是志同道合的伴侣!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林碧涵看着睡熟的叶沛,不禁感叹,为何上天这样不公?叶沛为人真挚,为何情路这样不顺?她刚找到自己的归属却又失去,一次又一次。
第二日,叶沛便收到苗昭容诏“长公主进宫叙话”的凤谕。叶沛思索良久,还是进宫去见了苗瑾禾。
此时苗瑾禾已经生下皇长女福康公主而被进封为昭容,如今后宫又无皇后主事,因此宫中无人能与苗昭容比肩。
叶沛来了栖凤阁,见一切照旧,只是阁子名称被改为“仪凤阁”。睹物思人,却又物是人非。
苗昭容此时又身怀六甲,她见了叶沛,刚想盈盈下拜,叶沛赶紧拉起苗瑾禾的手说:“苗昭容折煞我了!”
苗瑾禾也不再坚持什么,拉着叶沛的手说道:“长公主,我已经听说辽国传过来的消息,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切莫悲痛过度啊!”
叶沛表情木然,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的!”她不想提起萧世南,她能对别人说什么呢?
叶沛想寻个别的话题,看着苗瑾禾的肚子,便问:“几个月了?”
“下个月就要生了。”
“希望这次你能为官家诞下龙儿。”叶沛努力说得轻松,苗瑾禾却能感受到一种悲哀。
两人进了客厅,苗瑾禾让宫人都退下,对叶沛说:“官家已经等候长公主多时了。”
叶沛心里一沉,“官家?”
她还没缓过神来,赵祯已经从内室阔步走了出来。
“沛儿!”赵祯叫了一声。
苗瑾禾见官家赵祯已经见到叶沛,便也退出客厅,去偏厅坐了。
叶沛见躲不开了,只得盈盈万福:“叶沛见过官家!”
“平身,不必拘礼!”赵祯在楠木的交椅上坐下。
“沛儿也坐吧!”赵祯吩咐道。
于是叶沛在下首坐下,两个人沉默半晌。
“沛儿,你可以不嫁的。”赵祯忧郁地看着叶沛,好半天才说。
叶沛看了看赵祯,却没有答言。
“如今辽国南平王逝世,我只想听你一个决定,你若不想嫁了,这婚约完全可以作废。”
“婚约不可作废!”叶沛打断了赵祯的话。
赵祯在听到南平王萧世南病逝的消息后,心中五味杂陈。
他惋惜,为这一位英雄惋惜,为叶沛的感情惋惜。他担心,为宋辽的将来担心,为叶沛的决定担心,为她的身体担心。
可是他心中又生出一丝丝隐隐的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喜悦。沛儿可以不用走了,她可以留在自己身边了,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只要能远远地望见她也好呀!
“难道你要寡居半生?”赵祯努力压抑着自己心意,皱眉看着叶沛。
叶沛却说:“若是婚约废弃,辽国借此南下,那我便是国朝的千古罪人!只有宋辽联盟一直稳固,两国关系稳定,才是对两国人民最好,对两个国家最好的选择。”
叶沛抬头看了看赵祯,眼神无比坚定。
“我知道辽国正有很多人期盼着此次联姻的失败,包括法天太后,他们一直不想南平王在析津府拥兵自重。萧世南的死一定另有阴谋!
我必须到辽国去亲自调查此事,我要稳定辽南京的局势,稳定宋辽外交的局势,我要调查清楚心中的一切怀疑!”
赵祯仰天长叹一声,他的沛儿成熟了,成熟到比他更能认清大局。他的不舍显得这样自私与狭隘,他不知道是该为她和自己感到高兴,还是该为此感到叹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