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一旁的官员们见殿内已经恢复秩序,纷纷重新站回各自班位,等着皇帝训话。
参与打斗的官员都跪在殿中央,一个个鼻青脸肿,呲牙咧嘴,俯首叩拜。
重熙皇帝回忆起自己刚登基时,初次面对今天这种局面,吓得他手足无措。
可等为帝几十年后这种场面见多了便见怪不怪,可见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帝国皇帝,只要是人心理承受力就会随着经历变多而增强。
殿前武士已退出大殿,皇帝绷着脸看着跪在殿中的群臣。
卢丞相上前请罪,皇帝一摆手打断他,说道:“丞相身为百官魁首,今天这种情形自是难逃干系。不过此事见过北周人再说。”
重熙皇帝向卓尚书问道:“老尚书以道德文章显名于世,又担着礼部教化天下的重任,是问今日之事何以教朕。”
卓尚书躬身施礼道:“老臣启禀陛下,百官今日所为情有可原,实出无奈。陛下当以仁德教化,专心国事,定可使百官心悦臣服。”
重熙皇帝点点头,开口向沈妙才问道:“便依老尚书所言。沈妙才朕且问你,你既然刚才指责朕之不明,想必心中早有明君人选。那你告诉朕哪位王爷或皇子可立为大晋储君,振兴朝纲?”
沈妙才身体抖如筛糠,以头抢地跪地不言。
这分明是道送命题,昨夜齐大年到他家让他今日谏言,可没说事情会闹这么大。
齐大年昨夜说,如果沈妙才挑头进谏,自会有清流景从。届时沈妙才就是青壮官员们的领袖,师门也会以他为荣,自有大好前程等着他。
此时午时已过,北周使臣还晾在午门之外,如今皇帝又问这种要命的问题。
齐大年今日称病,说是昨夜归家时天黑失足跌破了额头,根本就没有上朝。
沈妙才知道他完了,皇帝的问题他不敢回答,也不能回答。
清流们原本是想借着今日朝会向皇帝施压,集体拥立齐王为储君。
因为齐王父子素有贤名,施粥舍药场场不落,父子二人对他们这些清流官员又极尽礼遇。
京中居大不易,清流官员又没有其他的进项,生活一向拮据。
齐王父子可没少私下里给清流官员们物质帮助,如此博爱的王爷自然是清流心中储君的不二人选。
想必齐王登基后定是千古明君,到时清流们可以再次充盈朝堂,荡涤寰宇扫除一切卢门奸佞,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只要今日事成齐王被定为储君,或许真像齐大年所说,沈妙才能拿到最大一份拥立之功。
可事态为什么发展到大殿武斗,这点沈妙才无论如何也没有想明白,闹得如此大清流们可得不到任何好处。
重熙皇帝不给沈妙才思考的时间,语气转冷厉声问道:“沈爱卿为何全身颤抖不已?到底何人可为储君,朕还等着你指点迷津,殿中百官也等着你一鸣惊人。”
卓尚书久历风雨知道此时不得不出头,万一沈妙才抵不住皇帝压力说出齐王二字,则万事皆休。
卓尚书风度不变,出班说道:“陛下当体察百官的爱君之心,老臣认为百官今日所为皆是出于忠君爱国。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陛下不可因言降罪忠臣。”
重熙皇帝冷笑道:“这么说沈妙才居心叵测扰乱北周使臣觐见,反倒是朕的不是喽。”
“老臣不敢,也未如此说。老臣身为礼部尚书对今日朝会之乱象,难辞其咎。若陛下无法消气,老臣恳求陛下允老臣告老还乡,以全陛下圣明。”
卢丞相马上出班道:“卓尚书此言何意?陛下不过对沈妙才之流扰乱朝会心中有气,并未怪罪与你。这些人又不是老尚书指使,因何无故请辞。”
卓尚书内心叹气,卢丞相这是在火上浇油不肯让他轻易脱身,多年的老对手彼此了解最深。
卓尚书得以退为进被卢丞相一语破掉,只能尴尬地站在御阶下面,等着皇帝发话。
重熙皇帝沉思片刻,开口说道:“老尚书暂归班,一切待见过北周人再说。”
卓尚书只得退回队列,不再言语。
重熙皇帝瞧着已经瘫软的沈妙才心中鄙夷不已,这点胆量就敢挑战天威,实属自不量力。
“沈妙才目无君父,妄议大统,实乃罪不可恕。然朕念今日需召见外使,殿中见血不吉,免其死罪。命有司收押,远窜三千里戎边。其余参与争斗之官员罚俸半年,以儆效尤。”重熙皇帝正襟危坐下达最终裁决,为十年来第一次朝会纷争划上句号。
孙福连忙招呼殿前武士进来将沈妙才拖走,而后面向百官说道:“诸位大人还不快些穿戴齐整,传召北周使臣可不能再拖了。”
跪着的官员开始起身寻找各自打飞的鞋帽,不多时便又再次恢复正人君子模样。
重熙皇帝在御座上静静看着他的帝国栋梁,气恼与悲凉之感更盛。
当年他就是受够了眼前这些事才不愿意上朝理政,各派系为私利争斗不断,无人真心为国事分忧。
十万精锐大军埋骨关外,不是东蛮有多强,而是眼前这些王八蛋掣肘所致。
天下谁都可以错,唯独皇帝不能错。
重熙皇帝不会承认自己当初听信谗言,用帝王心术治国使朝中文武失和,最终导致镜泊湖兵败。
今天闹得有些久,原定一个时辰结束的朝会已经无法按时完成,重熙皇帝渐感体力不支。
借着使臣入宫的时间,他想把身子靠在龙椅背上歇息片刻,但看到下面的众臣马上又坐直身体咬牙强撑。
真龙不会当着敌人暴露自己的弱点,至于敌人指的是朝臣还是北周人,只有皇帝自己知道。
孙福见皇帝气色不佳,马上从袖中摸出一颗包裹腊皮的丹药想要送给皇帝服用,被皇帝用冰冷的眼神止住。
孙福近来越发觉得,重熙皇帝变得有些陌生,他渐渐无法猜透皇帝的心思。
乃朵不花带着女儿与随员走在大晋皇城之内,虽然被晾了半天,他依旧保持着优雅的风度走得不急不缓。
他甚至幻想如果这皇宫,有朝一日变成大周的宫城该有多么美好与自豪。
如此雄伟恢弘的建筑,却被一群雌鸡占据,该是多么的悲哀。
“北周枢密副使乃朵不花携乌丽雅苏郡主,觐见大晋皇帝陛下。”一声声低沉悠远的通报声回荡在皇城中。
当雅苏正式走入大晋皇城,心中对大晋的轻视居然渐渐消退,她被那些雄伟瑰丽的楼宇殿堂震惊地失去思考能力。
在外面时看不到皇城里这些伟大的建筑,她自然心生轻慢,可走在其中时便已被晋人的智慧与巧手征服。
就是楼宇屋檐下那些精美繁复的纹饰,她在大周皇宫里都没有见过,更不用说见到有七十二根巨大梁柱支撑的勤政殿。
雅苏觉得她已无法理解晋人的思维方式。晋人的皇帝是巨人?把房子盖这么大,难道要在里面放养无数的牛羊?
如果草原上有这样的大房子,从此牧人们就该不用担心黑白灾了吧。
怀着好奇与忐忑的心情,雅苏跟在乃朵不花身后走入勤政殿。
乃朵不花离御阶还有十丈远站定,他抚胸施礼后望向御座上的重熙皇帝,朗声说道:“外臣奉我大周皇帝陛下之命出使大晋,祝大晋皇帝陛下圣寿安康,吉祥如意。”
乃朵不花故意无礼仰头细看重熙皇帝的气色,见不像密报里传的那样沉疴难治,心中有些惊疑不定。
重熙皇帝面带微笑微微点头说道:“请枢密使代朕回谢贵国陛下,贵使一路远来为朕贺寿,有心了。等贵使回国时,大晋自有厚礼回赠,以示两国交好。”
随后重熙皇帝与乃朵不花又讲了些寒暄之类的客套话,顺便对雅苏的美貌夸奖一番。
乃朵不花将身后贺礼逐一向重熙皇帝做了介绍,郑重表达北周皇帝希望两国亲近之意。
乃朵不花与雅苏晋人的官话讲得极其标准,与皇帝答话时还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殿中的百官对北周使者的风度都心生称赞,以前光听说北周那边是群逐草而居的野人,今天见过乃朵不花与乌丽雅苏才知道北周人与大晋人差别不大。
重熙皇帝渐感体力难支,觉得乃朵不花已经差不多说完,于是强笑道:“大晋乃礼仪之邦,朕已命礼部备下国宴款待贵使,便请移步赴宴吧。”
今日不是皇帝的正寿之日,皇帝不会在宫中大宴群臣。
按正常觐见流程乃朵不花只需再拜谢几句,此时就可以结束面君由礼部官员陪着去礼部赴宴。
殿中无人猜到乃朵不花没有按照套路出牌,而是说道:“外臣还有我国皇帝陛下亲笔书信要转交陛下,还请陛下御览。”
乃朵不花的这个举动,搞得礼部各级官员十分被动。
特别是礼部卓尚书觉得今天自己可能流年不利,前面窜联谏言被一场乱战搞得损兵折将,现在北周人又跳出来捣乱。
外使上殿面君,事前肯定要和礼部官员就整个觐见流程通气,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彼此间至少有个定数。
外交场合一切按规矩来才能保证双方皆大欢喜,乃朵不花此举无疑给大晋君臣出了一道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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