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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九 妃殉

    姬胡心头掠过一团阴影,思忖道:夤夜来访,怕是有不好的事。连忙披上一件便袍说道:“让他们进来!”

    三王子姬慈如今还不到五岁的年纪,跟着进屋后不及跪拜,便放声哭道:“王兄,救救我阿娘吧!”

    新天子不知就里,询问的目光投向东儿,后者伏地解释道:“禀大王,适才嫡后娘娘亲自领人前往蔓萝居,要黄嬴娘娘自尽以殉先王。”

    “什么?”姬胡大吃一惊:“此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怎么她又如此生事的?”

    依制,周天子的丧礼乃国之重典,在那个奴隶制的社会里,自然是要有“人殉”的。陪葬之奴仆至少上百人,后宫低等级媵妾也得有十人以上,这倒好办,之前曾入集美宫的那些美人们亦能凑数。麻烦就在于至少得一位有等级的嫔妃殉葬,称为“妃殉”。

    江汉诸侯商议,邓国领头,鄂国附议,强烈要求黄嬴殉葬。被召公虎与周厉王姬胡驳回,理由黄嬴育有三王子,年纪太幼,不能失怙。两方意见相持不下时,岂料早就疯了的孟姜攸地出事,不意跌入池中溺死。姬胡已下诏孟姜“妃殉”,诏命都写好了,入殓赐葬都完结了。不料,鄂姞又出幺蛾子!

    东儿带着哭腔说道:“邓侯与鄂侯向继王后上书,说孟姜业已疯癫,如何能在地下侍奉好先王?必得要黄嬴娘娘殉葬,才能保先王地下安乐!还说,这大半年娘娘为先王后守陵,未能于先王谒陵时照顾周全,惹得先王屡染风寒,不重重惩处无以正宫规!”

    “岂有此理!”姬胡大怒:“先王的脾气,连孤与召公都劝不住。黄嬴又能有何为?来人!”内侍贾上前一步道:“大王有何吩咐?”

    姬胡想了想,一挥袖道:“罢了!孤亲自前往蔓萝居一趟,看谁敢在孤的面前造次!”

    “大王,怕是来不及了!”东儿垂泪道:“妾来之时,继王后已入得院中。娘娘让妾抱着三王子瞅空子向大王求救。言道,为防继王后不利于三王子,求大王念在她与先王后相交一场的份上,护佑三王子安然长大,她便感激不尽了!”

    提及番己,姬胡已是涕泪满面,一咬牙道:“孤定要前去,救得救不得,总得试试!”

    果然去晚了,前头便是中宫了。姬胡的王辇忽地遇上了一队提着宫灯的侍女,簇拥着鄂王后。

    姬胡没头没脑地问道:“黄嬴娘娘安在?”

    鄂姞十分不悦道:“大王新即王位,当为天下臣民之表率。见到母后,既不施礼也不问安,劈头便问一个妃妾的所在,大王此言行,合乎《周礼》否?”

    姬胡耐着性子下辇施了个礼,问道:“嫡后娘娘,请问黄嬴娘娘是否安好?”

    死活就是不肯称“母后”,鄂姞对这个继子也是没有好气,怒道:“那婢子已赐白绫,如今已气绝身亡。后日先王发丧,一同抬入王陵侧耳室吧。便宜她了!”

    “啊!”一旁的东儿已是身形摇晃,掩面痛哭道:“娘娘——”

    姬胡死死盯着鄂姞,一字一顿道:“孤才是周王,是天子。嫡后要黄嬴殉葬,为何不与孤商议而自行决断?”

    鄂姞毫不退让:“大王尚未加冠,便不能亲政。朝政之事有召公料理,这后宫之事,自然由我说了算。待大王大婚,娶了申姜,我自会将这后宫权柄移交。何必现在等不及?”

    “你------”姬胡怒气上涌,正待发作,内侍贾拉了拉他的袖口。毕竟鄂姞有个继母的名份在上,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姬胡强压怒气,冷冷道:“嫡后娘娘不要忘记了,先王虽下了封后诏命,但却从未领娘娘入太庙告祭祖先。说起来,大周历代先王还没见过您这个媳妇,做不得数的!”

    一番话正中靶心,鄂姞只觉天旋地转,少了告庙这么一道程序,她这个王后始终是名不正言不顺,直不起腰杆来。如此,真是硬伤啊------

    “孤去看看黄嬴娘娘。也让东儿和三弟见最后一面。”姬胡拂袖而去,缓缓向蔓萝居走去。夜风将他的调子拖得悠长:“今后,三弟便交由少己表姐抚养。嫡后娘娘已有了二弟尚父承欢膝下,其余的,便不劳您费心了。”

    鄂姞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只是被袖口掩蔽,谁也没看见------

    望楼,不仅是王宫,也是整个镐京城最高的建筑。登临最高处,不仅可以远眺沣镐两水浩荡之势,更可以凭栏俯瞰,镐京街景尽入眼帘。

    召伯虎一层层爬上望楼的九转旋梯,却见周厉王正背手而立,不知已在栏边伫立了多久了。听见脚步声,姬胡也不回头,轻唤了声:“少父来了!”

    “大王已嗣位,朝中已无太子少傅之官职,大王还是唤臣之字的好!”召伯虎拱手道。

    姬胡一回首,少年英挺的面庞满是勃勃生气:“不,孤所唤的乃是年少的‘少’,父亲的‘父’。孤未及束发之年,离加冠之年时日尚远,国事有赖于卿。召氏虽早已从我姬姓王族分支立谱,但毕竟同宗同源,卿又年少,非姜尚之年高,所以称为‘少父’,既贴切又合孤心。”

    召伯虎慌忙跪辞:“臣于国无尺寸之功,如何担得起如此抬举?”

    姬胡扶起他来:“少父之与孤,亦父亦兄,亦师亦友,如何担不起?”他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孤年少失怙,虽即王位,却举步维艰。少父乃孤最信托之人,如果少父担不起,这朝中便无人担得起。”

    十二岁的少年风采璨然,眉宇间已隐露帝王英气,只是目中隐露一股戾气,令召伯虎有些不安:“大王,昨夜之事突发,臣不及回应。大王初登王位,还是该以大局为重。如今鄂国羽翼已丰,屏卫南藩,镇慑荆楚与淮夷,鄂姞之于大王又有继母之名份,此时不宜闹翻啊!”

    “孤又何尝不知此中厉害?”姬胡双拳紧攥道:“只是,先王为了稳住鄂国而封她为后,如今孤也得步其后尘,想想真是不甘心!”他狠狠一拳砸在栏上,语中满是不甘:“黄嬴娘娘与母后素来相交甚好,当年我母子被先王下诏禁足,多亏了她从中联络消息。种种恩情不能还报,如今孤为王,竟不能护她周全。这个天子做得有何乐趣?”

    “大王,这便是为王的苦与难。既登王位,便没了个人的恩怨思虑,万事都得以国为先,为万民计。”召伯虎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了解自己的这位学生,既继承了番己王后的坚韧执拗,又继承了周夷王姬燮外绵里戾的特征,实在很难劝服。好在如今还多少能听进自己的话。

    姬胡长叹一声:“孤现在才明白母后为什么要将四弟托付于少父,这后宫,真的不适合他。今早孤已命将仲姬妹妹也接来,以后三弟与二妹都将由少己抚养,也免得嫡后再伸手,离间我们兄弟姐妹。至于尚父------”

    他眼中忽然浮现出那六七岁的稚童看见自己时那隐露恨意的眼神,不由心生寒意:“且由她去吧!对了,少父此来有何事?”

    召伯虎这才从袖中抽出一份竹简,一份帛书,奏道:“简书乃是崤关守吏的奏报,卫侯余于半月前刚刚抵达,因辎重扈从过多,行程耽搁,不可能赶得上明日的先王大丧仪了。这帛书乃是公子和之求援书信,言无终国与隗戎倾举国之师,现已包围了朝歌城。”

    “什么?”姬胡抢过帛书扫视了一番,急问道:“这已是一个月前了,朝歌现在如何?赶紧急调成周八师前去救援啊?”

    “大王莫急。公子和已言明,城中现有粮草足可支撑两月,戎骑不擅攻坚城,目下当无碍。他已派出使节向周边列国求援,雒邑那边也已得知消息,定会有援军及时赶到的,臣也向成周八师发出诏令,大王尽可宽心。”

    姬胡恨恨道:“这个卫余,弃国之危难于不顾,又故意拖沓,不列席先王之大丧典仪。孤定要重重惩处于他,哼!”

    这回召伯虎也不劝了,只是默立思忖良久------

    三日后,周夷王丧礼完结。镐京王宫大殿依然一片缟素,文武朝臣身着孝服,冲着同样一声墨蓑的姬胡行三跪九叩大礼。太子胡正式即周王位,是为周厉王。

    “新王即位,大诏天下——”伴着礼官的拖长腔,朝臣们再次跪叩,口称:“大周万年,大王万年——”周厉王的第一次朝会开始了。

    姬胡面色阴沉,瞟了内侍贾一眼,后者会意,清清嗓子喊道:“宣卫侯余入殿觐见哪——”

    三十出头的卫侯余战战兢兢地步入大殿,头也不敢抬地跪在当中金砖地面上,抖着声音说道:“臣卫余羁旅耽搁,以致未能列席先王丧典,臣有罪!求大王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