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三年冬,喇木伦草原,数日寒风。
头曼城位于阴山山脉与燕山山脉的交界处,南边有一座南关山,地理位置形似一个倒置的漏斗,所以这里也成了一个风口,尤其是冬季的时候,来自北方的风格外剧烈。
实在是太冷了。每个冬夜里,城里都会有几个奴隶冻死在街头。
即使是在这样的季节,自从苏铁迟受伤,出行不便之后,阿斯娅却经常来看望他,也与常野认识了。
苏铁迟刚开始时感到很惶恐,婉拒了阿斯娅。但她还是会来,理由是头曼城里没有什么有意思的,郊外有很好看的风景。但是苏铁迟想来想去也不理解。
毕竟外面天寒地冻的,能有什么好看的。
......
雪花像是锋刃,扑打在少女的脸上,灌进她雪白的脖颈里。
阿斯娅来找苏铁迟的时候,帽子与肩头上总是落上一层的雪。她的脸红扑扑的,缩着脖子,裹着大大的羊皮宽袄,努力地挪动着步子,像是一只臃肿的高山绵羊。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脚印。脚印从头曼城内延伸到苏铁迟的金帐。
阿斯娅每天的穿着也有变化。
当进入帐中,身体暖和过来以后,她便会解下外面的宽袄。
有时候她里面穿着浅绛色的纱裙,裙角上绣着细碎的梅花瓣,还有长长的流苏。又或者穿着天青色的宫装,白色的腰带束着及地的长裙,辫子散开,头发挽起,插上墨黑的玲珑簪花,常常一连好多天都不重样。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中原女子的打扮,像是尊贵的公主。
偶尔两次,常野来苏铁迟帐里拿酒,也会看到阿斯娅这让人眼花缭乱的打扮。他便私下里曾对苏铁迟感慨:这个少女果然是出身大户人家,兄弟你要是把她搞好关系了,我们就能在草原上过上好日子了。
苏铁迟则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他们也了解了阿斯娅的身世,她是匈奴右贤王的小女儿,而右贤王拥有仅次于单于和左贤王的地位。但是另一方面,右贤王有六个女儿与四个儿子,所以阿斯娅便跟苏铁迟抱怨,她有时候觉得阿爸根本没空来爱她。
毕竟她可有九个兄弟姐妹呢。
“我也不是很让人省心。”这天阿斯娅对苏铁迟说。
“姊姊们大都做些畜牧之类的活,挤羊奶,酿奶酒,生火做饭。我不喜欢做这些,我喜欢舞刀弄剑,读书和打猎。所以姨母和姊姊们总是喜欢说教,告诉我女孩子不应该这样。我那天也去狩猎大会上玩了,虽然说什么都没遇到,除了那只狼,回来后她们又在说我......”
阿斯娅坐在胡床上,拾起一根短粗的木柴,在炉子里面猛戳,捣来捣去。火星四射,又倏忽不见。
“女子难道就一定要做这些吗?”她偏过头来问苏铁迟。
“女子不一定非要做这些。”想了想,苏铁迟回答。
阿斯娅用手托腮,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道:
“而哥哥们既不喜欢识字,也嫌弃我是个女儿,不愿与我一起打猎,他们就喜欢干些摔跤喝酒之类的事情。唯一喜欢我的只有我阿爸。”
苏铁迟默默地把罐子里的马奶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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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木碗里,一个递给阿斯娅,另一碗倒入少量的酒,兑成一碗奶酒。两人烤着火,感受着柴火的温度和气味。
“你给我讲讲你们中原的故事吧?”在看望苏铁迟的第四天,阿斯娅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你想听什么?”苏铁迟问。
“我对中原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阿斯娅歪着头,想了想,“很久之前,路充国老师来到草原的时候。我曾问他中原最好看的女子是谁,他当时回答说是西施。据说她很是貌美,湖里最漂亮的鱼见了她都自愧不如,于是沉入水底。那你认识她吗?”
苏铁迟心说我怎么可能认识她,她是几百年前的人物。
阿斯娅没有告诉苏铁迟的是,四年前,阿斯娅自己也曾去喇木伦河畔试过。她当时找了一片较为平静的浅水面。清澈的河水倒映着她的俏脸,她开始对着水里的黑色小鱼傻笑。但鱼儿并没有沉入水底。而是快速游走了。
应该不是被我吓跑了吧?彼时的阿斯娅这样猜测,很是沮丧。
苏铁迟开始讲述西施的故事:“在几百年前,西施所在的国家很弱小,于是被敌国灭了。西施的丈夫叫范蠡,在他的鼓动下,西施用美色诱惑了敌国国主,扰乱他的心智,于是敌国变得弱小了。最后在范蠡的帮助下,他们的国君打败了敌国,得以复国。”
“那西施的结局呢?”
苏铁迟并不清楚,“应该是死了吧。因为家乡的人们觉得西施是个叛徒,要求处死她。”
“这么悲惨啊,那范蠡爱她么?”
“可能吧。”苏铁迟不是范蠡,也不知道范蠡是怎么想的。
“那西施到底有多美?”
“可能就是很美吧。”
苏铁迟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可能“沉鱼”就是对美貌最好的解释。
“很美到底是多美?有阿爸新娶的小夫人美吗?”
阿斯娅想了想,又道:“算了,你也没见过阿爸新娶的小夫人。她就比我大了三岁。”
“我觉得西施应该更美吧。”苏铁迟说。
“那她可真是够美的。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这么漂亮的啊?”
阿斯娅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她自知不如阿爸新娶的小夫人美。而中原最美的女子又该会有多美?
“大多数男人是的。”苏铁迟回答。
别的男人不清楚,但他知道常野肯定是这种人。
常野经常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预测今年的花魁会出自长安哪家妓馆。他告诉苏铁迟去年的花魁来自长安城南的落英坊,打败了盛产花魁的莳花馆,并且他还叹息此身不在长安,也不知道今年莳花馆会不会推出一位美女再夺花魁。
“既然她这么美,为什么范蠡还要利用她呢?为什么不带着她私奔啊?”
少女的思维有点出乎意料,苏铁迟一时间并不理解美貌与私奔之间的因果关系。
“国仇,是很重要的,很多人因为这个流血流泪。在国仇面前,儿女情长,没有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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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这样想。”阿斯娅突然很认真地说,言辞很是坚决。
苏铁迟不以为意,“解释了你也不懂。”
但这句话把阿斯娅惹毛了,她的脸涨红了起来,有些嗔怒。
“行行行,你什么都懂。中原人就是喜欢把事情考虑得这么复杂。我觉得很多事情呢,其实很简单。想做去做就好了!就比如如果我有了喜欢的人,我就去找他,和他私奔。天大地大,都拦不住我的。”
苏铁迟低头看着炉火,沉默不言。
......
有的时候风雪特别的大,像是要把头曼城里的所有人都锁在家里。但即使这样,但阿斯娅还是会在上午掀开苏铁迟的毡门,让阳光照射进来。
她只喜欢听苏铁迟讲故事。
常野有次恰好也在苏铁迟的帐中,于是口若悬河地跟阿斯娅讲起家乡吴地的风物,南方气候如何温和宜人,草原这么干燥简直要了他的老命。但她并不是很感兴趣。后来常野倒也识趣,苏铁迟与阿斯娅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他一般不再凑上去。
在雪中赶路是很累的,阿斯娅毕竟是个少女,有时候她会带有很强的倦意。
苏铁迟在讲故事的时候,她经常会眯着眼听,过一会儿甚至趴在胡床上睡着了。苏铁迟轻轻地为她盖上宽袄。她的细发在耳间缠绕,黛黑色的眼睫毛轻轻垂下,呼吸声均匀舒缓。
真像一只安静的小猫。
刚开始苏铁迟还有些心理负担,会反思自己讲的故事好不好,是否生动。如果讲得不好那就很对不起她赶了这么久的路。
但后来苏铁迟也不在乎了,因为往往他故事还没有讲完,阿斯娅便闭上了眼睛。
其实有的时候阿斯娅睡醒了,是会不动声色地睁开双眸,细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中原人,如果苏铁迟注意到她醒了,她就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动走动。如果苏铁迟没有看着她,她就又ba把眼睛闭上,过一会儿再轻轻睁开。
......
这天苏铁迟又在讲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部落首领叫蚩尤,蚩尤骑着笨笨的巨兽与另一个部落的黄帝作战。巨兽有黑黑的眼圈,脖子和脑袋一样胖,又或许它本来就没有脖子。蚩尤眼看就要胜利了,他座下的巨兽突然不想打仗,把他从后背上摔了下来,于是蚩尤被黄帝俘虏,接着便战败了......”
阿斯娅突然睁开了眼睛,用力揪住了苏铁迟的耳朵。
“停,别拧别拧......”苏铁迟吃痛地挪走她的手。
“这点你讲过了哎。别敷衍,换个新的。”
苏铁迟很吃惊。“原来你在听啊?我以为你又睡着了。”
阿斯娅抬起头来,墨黑的眸子正望着他的眼睛,他们的瞳孔里映出彼此的脸。炉火炽热而温暖。
苏铁迟不明所以。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阿斯娅说。
“嗯?”
“新年快乐!我知道今天是你们中原人的新年。”
阿斯娅突然笑了起来,明亮的眼睛忽闪,火光将她的脸庞映得通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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