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忙活了半天,将里里外外的门窗擦洗了一通,毕竟是要过年,总得做做样子,纵使自己不在乎,暂住在此的客人保不齐有重视这个的,今年光景不好,怕是有不少人要往此处投奔他来,不能让人家说着他的不是。
他并非什么富户,家里也没有余粮,只是屋子比旁人大些,能给客人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这屋子并不属于他,而是县衙的产业,他在此当差,也就在此安家。
本来与之同住的还有他那个当稳婆的女人。年前有在青州谋事的同乡来信,说城东徐员外家儿媳待产,急召稳婆接生,管住管吃喝,来者不拒。老杨媳妇心想反正在家待着也得吃饭,不如去吃徐员外家的饭,于是与老杨一商量,隔日便收拾行李去了青州。前几日来信说已经在徐府住下了,去的人不少,怕是轮不到她上手,不过每日赏钱照领,叫老杨不必担心。老杨没什么好担心的,他的女人他了解,即便是全天下人都吃了亏,她也不会让人家占她一点儿便宜。怕只怕这娘们没见过什么世面,别听了什么不该听的,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平白无故惹祸上身。
于是年关将至,家里只剩下老杨一人待客,这倒没什么,本来就是他的差事,倘若他有儿子,这也将是他儿子的差事,虽然不算体面,吃的却是衙门的薪禄。不用看天吃饭,灾荒之年不至于饿死,不入流的小吏,不会陷入官场风波之中。自打他接下这份差事,已经送走了七八位县太爷,县里的衙役也换了好几批,只有他老杨雷打不动。常有人戏言:“铁打的老杨,流水的知县。”老杨对此十分得意,不过得意归得意,面对衙门里的官吏,他脸上始终是一副恭敬的笑容,让人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他明白自己的位置,有着自己的处世之道。秋陵就是从他身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相对于衙门里发的薪禄,这份差事实在算不上繁重,无非三件事:接客,安排床位,登记造册。可就这三件事,老杨今日却累得不轻。从卯时算起,他出门接人来来回回已经不下七八趟,虽然县衙给配了一辆驴车,但搬上搬下只有老杨一个人,那些客人死沉,总是要费一番功夫。过了晌午,就不会有人上门了,老杨趁这会儿工夫将屋里屋外粗略打扫了一番,又将门口义庄的牌匾摘下来擦了擦。太阳西斜,这位半文县唯一的仵作终于闲下来,他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点上了旱烟,坐在门槛上歇脚。
虽已近岁末,正是忙年时候,县城街头却是冷清至极,路上行人寥寥无几,更无车马通行。说是县城,甚至不及临县的一个富裕村落热闹,颇有些荒谬的意味。靠着门框打了一会儿瞌睡,忽然听得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抬起眼皮一瞄,原来是一匹枣红骏马,背上驮着一个布衣少年,定睛细看,老杨乐了,远远喊道:“秋陵!”
马背上的少年早就瞧见了老杨,他缰绳一紧,放慢马步,来到老杨跟前:“师傅,歇着呢?”
明明家里有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却非要拜自己这个仵作为师,老杨至今都不知道这个少年心里在想什么。他知道秋陵有什么样的能耐,只要他安心读书,将来最不济也能在县衙里谋个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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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类的差事,何必学这些肮脏的活计?都说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起初老杨是不想教这个小子的,却终究没有抵住其软磨硬泡,便允其在一旁观摩。没想到仅过了几个月,这个只读过圣贤书的少年竟然将他的手艺学了个七七八八,验尸查因,修容入殓,虽然略显生疏,却已经是一名合格的仵作了。老杨没有子嗣,如今教出来这么个优秀的徒弟,也算是让自己的手艺有了传承,心中多少有些宽慰。
“别提了,刚得空,”老杨招招手,“进来坐坐。”
“有事儿,得先去县衙。”秋陵朝县衙方向望了一眼。
“出啥事儿了?”
“我们村王伯没了。”
老杨记得他,先前来义庄里认人的瘸老头,见了儿子的尸首,没有哭,也没有闹,还给了老杨几文钱,托他帮忙将尸体送到大坪村。老杨没有收他的钱,不是可怜他,而是别人给过了。给钱的是衙门里的人,说这案子是个意外,于是老杨在那具尸体身上多绕了几圈绳子。表面上是怕驴车颠簸,一不小心给晃下来,其实是希望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瘸子分不清人死前后的勒痕。现在想来,五两银子,两条人命,着实有些不值。
“怎……”
“冻死的,”老杨还没来得及说话,秋陵就已经知道了他想问什么,“无亲无故,依律得报县衙。”
冻死的,老杨倒也不意外,今日已经收了八具冻死的尸骨,算上这个瘸子,也算是圆满了,他摸着下巴,想到了什么,对秋陵说道:“得,你甭去了,衙门里没人,县太爷带着几房小妾到青州府述职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玩忽职守可是重罪。”
“重罪,也得有人去告,你去告吗?”老杨白了秋陵一眼。
“主簿大人呢?”
“回乡省亲,今早刚走的。”老杨在地上磕了磕烟灰。
“那咋办?”秋陵眉头一皱。
“我去一趟便是,县丞大人吩咐过,此间若有案子,只需把尸身带回义庄便是,待知县大人回来后一同审理,”老杨把烟斗别在腰间,起身将门反锁,一边松着拴在门前石柱上的驴车缰绳,一边抬头对秋陵说:“你也别搁这儿待着了,该忙啥就忙啥去。”
“成,那就烦劳您跑一趟,我还得去趟驿馆,走了先。”秋陵双腿轻夹马身,一松缰绳,先行离去。
见那一抹红色身影消失在街角,老杨隐去了笑容,脸上的皱纹随之舒展了几分,却依旧是沟壑纵横。他叹了口气,心想着这种事以后还是不要再掺和了,也希望自己这个徒弟以后也不要掺和这种事。可掺和与不掺和,真能由得他自己吗?
半文驿馆距离义庄不过百步远,是县衙大街上最气派的建筑,门前的石狮子都比县衙的高了半个头,只因驿馆是朝廷的产业,不受地方衙门管辖,自然不用顾及县衙的脸面。驿馆独占一座二层回形木楼,临街门面是横向大开间,门口两个驿卒守着,进门来是柜台,柜台后一位身着戎装的中年男子正低头整理信件。这人双眉如剑,面容冷峻,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竟比门外呼啸的北风还要凛冽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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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
“关叔,忙着呢。”一进门,秋陵就认出柜台后站着的正是半文驿馆的驿丞关凌天,因为经常跟青雁一起来寄信,他与关凌天早已相熟,毫不避讳。
“你来早了,”关凌天抬头,只见秋陵一人,便问:“青雁姑娘做什么去了?”
“家里歇着呢,正好我有事儿来趟城里,就顺道把信捎来了。”秋陵将手里的布袋扔给关凌天。
关凌天一把接住,又从柜台下拿出另一个布袋,交给秋陵:“昨夜与今日陆续送来的信件,甲字一十七封,乙字三封,丙字二十一封,丁字两封。”
甲乙丙丁,依次代表京都、道府、州郡与县镇,这是官驿分拣信件的方式,不像民驿会直接标明地址。
“京城出了什么事?”虽然为先生打理往来信件的一直是青雁,但秋陵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能明白其中些许玄机奥妙,往日他来驿馆取信,甲字一个月也就四五封,如今一天的工夫却来了十七封之多,着实有些古怪。
“不敢妄加揣测。”关凌天说话向来是滴水不漏。
“没意思,那你忙吧,我走了。”秋陵自知无法从关凌天这里得到答案,于是拱手作揖,转身离去。
关凌天盯着秋陵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放下手中的活,打开秋陵带来的布袋,将其中信件取出,一一登记。官驿规矩,需要将信件收发者的名姓与地址用暗语转写,这一过程极其烦琐,但为保险起见,只能由驿丞一人完成。好在关凌天做了十几年的驿丞,对此早已熟能生巧,很快就完成了三封,前两封都是发往江南的,第三封则是发往云州,将它们依次归入相应的信篓后,他伸手拿起了第四封信。
这些年来,先生的信件都要经他之手,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差池,他也颇为自得,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微笑。先生也颇为体量他的工作,不会直接将收信人信息写在信封上,而是在信封一角贴一张附笺。只是今日这第四封信没有什么附笺,也没有注明寄往何处,何人签收,只有信封中央潦草写着四个大字。当关凌天看清那四个字,他嘴角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慌张与迟疑,犹豫片刻,他猛然喝道:“来人!京城六百里加急!”
话音未落,里间连滚带爬地跑出一个驿卒,从关凌天手里接过信件,往褡裢里一塞,冲出门去。门前早有备好的马匹,那驿卒翻身上马,手中皮鞭一挥,策马向西而去。
跟出来的关凌天在街口停下脚步,伸手扫了扫面前扬起的飞尘,转身回到驿馆中。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即将发生,他已经为此准备了十七年。
秋陵对驿馆中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此时的他已出了南城门,驻马望向西天正烧得火红的太阳。他的头顶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乌鸦,发出嘶哑且凄厉的叫声,如一片黑云,来回盘旋,久久不散。
他同样不知道的是,自此以后,自己的人生将再也没有一天安宁日子,无数蛰伏已久的势力将重新浮出水面,随时准备着给予他致命一击,而这一切都要拜家中那个他称之为先生的顽固老头所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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