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里已经点起了煤油灯,橘黄色的火焰在略显古旧的灯罩内摇曳着疏影,朴素却典雅。
见到伍当归走出医馆,陈相与马上就换了一个人,双手往后使劲一撑,如鲤鱼打挺般一个蹦跳,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陈相与搓了搓手,满脸谄媚地问道:“当归小姐,你看这天都这么晚了,你好像还没有吃饭,怎么样,饿不饿?饿了的话,我为你准备了脆而不碎,油而不腻,人间美味的酥饼!”
说着,陈相与从台阶上拿起早就准备好了的酥饼,用油纸层层包裹了起来,双手高举过头顶,嘴里喊道:“请天仙般的伍小姐品尝美味!”
那姿态,就连陈苏看了都一阵无语,只差双膝下跪,然后再在前面加一个“奴才”了。
要是被那场经常混迹在一起的岚县各方“豪杰”看到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乖乖靠边站的陈相与这幅模样,估计眼珠子都得瞪出来,先大笑陈相与没骨气,不就一娘们,至于吗?然后再一起跪下,齐声喊一句“嫂子吉祥!”
陈苏揉了揉眉心,有种想要再去陈相与脸上印一脚的冲动。
伍当归小嘴微泯,咯咯直笑,显然是被陈相与给逗到了,这二愣子还是挺可爱的嘛。倒也没拒绝,忙活了一天,确实是肚子饿了。
陈相与看到伍当归这副调皮可爱的模样,眼睛都看呆了,只差没当场喷鼻血了。
伍当归也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咳几声,扬起小拳头,威胁地说道:“我可告诉你啊,我这不是要原谅你,只是我真的饿了,下次你要是再敢乱喊……我爹爹一定不饶你!”
陈苏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说点话,要不然这样在旁边干站着太过于尴尬了,朝着伍当归抱了一拳,说道:“伍小姐,关于刘秩的事,在下能否打听几句?”
“哦,我出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一声,爹爹到现在都没结束,可能真的是遇上了什么棘手、需要长时间思考的事了,一时忙活不开。现在天色也晚得差不多了了,你们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不如就先回去,明天找个时间再来就行,我会帮你们留意。”伍当归这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
“那就拜托了!”陈苏再次抱了一拳,说道。
陈苏正准备离开,陈相与突然附和道:“对对对,天色这么晚,陈苏,你明天还要忙酒楼事务,早睡早起才好,就赶紧回去吧,你这个哥们我陈相与认定了,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那老淫虫……”。陈相与突然受到伍当归狠狠一瞪,立马改了个口说道:“刘管事我会帮你留意的。”
陈苏扯了扯嘴角,也懒得理会,你心里打得什么算盘你不说我难道就不会知道?说的这么好听,你老爹吩咐你买药的事你是不是早忘了?
陈苏也不提醒,看了一眼那个早就被陈相与忘到九霄云外,孤零零躺在暮色台阶下的药包,心中有一阵快意,也许明天再来,医馆里间为重症患者准备的那座小炕上,还得多躺上一个人。
在酒楼干过几年杂役,更早些年还受尽了戳脊梁骨言语的陈苏,要说没有点察言观色、能听懂话外之音的本事,早就被那些成天之乎者也,说是替家父来此实地视察,实则是拖曳着丫鬟仆人,来到岚县欲图寻花问柳的兖州城官员纨绔子孙给随便找个由头,弄死弄惨了。
当今圣上的某位后宫嫔妃,传闻是在一次微服出访过程中,路过一处水乡之时,看到了一位卷起裤脚正在插秧的少女,便没来由感慨了一句:“宫中环肥燕瘦,不及田间一朵清丽。”后来那位插秧的少女便被招进宫内,成了享尽荣华富贵的帝王妃嫔,如同一只往日无人问津的丑陋麻雀,一跃枝头便成为了光彩夺目的凤凰。
也正因为此,京中不知何时就传开了那句“至理名言”,大隋国举国上下,尤其是在那些纨绔公子圈内,居然流传开了一股到乡野寻访清丽的风气,弄得民生沸沸扬扬。后来传到当朝宰相余煌耳朵里,宰相大人亲自严下禁令,这股糜烂风气才逐渐有了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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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早些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平日朝堂上见了谁,都和和气气喊一声“某某大人”的余煌,在不惑之年坐上宰相椅子之后,仿佛换了一个人,朝堂之上换血极多,而且多是那些平日里只安图享乐,不思民政的王孙贵族。致使宰相余煌,担任宰相以来,朝内口风一直毁誉参半。
宰相余煌就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刀子,刀过喉咙,刀刃不沾滴血。
也不是没有人暗中谋划,朝内朝外,大肆宣扬余煌“狼子野心、德不配位、天下当诛”的诛心言论。并试图以联名上书的形式,想要让皇帝陛下能“开明圣眼、明察秋毫”,罢黜余煌宰相之位。只不过这场闹剧持续到最后,余煌依旧稳稳当当坐在了那把宰相椅子上,至于其余朝堂共政之人,反倒又少了许多熟面孔,取而代之的,却是另外一些从未在朝堂出现过、或是当年还没见过几面就都消失不见了的陌生面孔。
公正严明,以铁血手腕著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余煌,从入仕至今,当朝已有四十五载,宰相一位,独占半数。
陈苏一个人走在了返回凤仪酒楼的路上,许许多多白天还热闹红火的店铺,在夜幕之下,也显得萧瑟冷清。
陈苏突然想起一件事,白天与自己一起送刘管事到医馆的小六子,好像半路停下歇息之后,就再也没了身影。正值当街天,酒楼的生意比起以往都要红火不少,虽然凤仪酒楼的老板娘从不刻意去约束酒楼内伙计的行动,但食人工钱,自己本职内的事情还是要尽力去用心完成的,这也是老板娘对下人唯一的一个要求。也许是因为酒楼活计缺人手,所以被其他伙计给叫回去了吧?对于小六子,陈苏还是了解的,除了喜欢忙里偷闲看一些演义图画小说,总体来说,交待给他的事,还是值得信赖的。
来时因为是人命关天的缘故,走得颇为匆忙,但回去的时候,就没有什么要俗务冗杂了,自然可以选择慢悠悠地走。夜幕下的岚县,宛若一座死寂之城,无一人影游荡。陈苏优哉游哉,往着凤仪酒楼方向不紧不慢走去。
在街巷看了一天书的小六子,在画册上的墨笔勾勒逐渐变得模糊了之后,终于意识到了夜幕的降临。那个卖书的书摊汉子,早就看这小子不顺眼了,在这里挑挑拣拣半天,硬是舍不得掏出哪怕一文钱。要不是汉子看他甚是寒酸,小六子早就横躺街边了。但汉子终究是忍无可忍,一把从小六子手里扯过书籍,提起小六子的衣领,一把给扔到了街上,怒喝道:“爱买买,不买滚,老子要收摊了,别打搅老子做生意!”
小六子觉得委屈,但也没有办法,实在是那些书中的武侠演义太过吸引人眼球了,被汉子这么一喝,这才发现周围街道上确实没有什么人影了,好像中午的时候还跟苏哥儿一起送刘管事去医馆来着,这看个书就什么都忘了。这个时候,苏哥儿应该早就已经返回酒楼吧?小六子心里想道。临走前,还是对那些书本画册恋恋不忘。
小六子拔腿返回酒楼,却发现酒楼早已经打烊,门庭紧闭。小六子扯了扯头发,这可怎么办,要是让老板娘知道我偷跑看书,才这么晚不回去,克扣我工钱怎么办?
小六子正坐在酒楼外台阶思考之际,陈苏也悄然返回到酒楼。
陈苏看到小六子正坐在酒楼外面,不免疑惑地问道:“你怎么在外面?”
小六子一看是苏哥儿,心中立马就有了底了,竹筒倒豆子,向陈苏诉说了自己今天一天的经历。原来是小六子再次翻过那本纸质已经稀烂的图画册子之后,终于是打算要再买一本了,但书摊老板的要价又贵,那些书中图画却又甚是吸引着小六子。书摊老板看小六子踌躇不定的样子,允许小六子先看几张,若是觉得欢喜,再给钱就成,然后小六子就这样在书摊那里挑挑拣拣,逗留了一天。
陈苏哈哈大笑,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知道小六子是担心这么晚才回来,会受老板娘斥责,于是安慰地说道:“放心吧,没事,这不还有我吗?放心,有事我们一起担着,走吧,进去吧!”
小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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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连摆手,退后了几步,“不不不!苏哥儿,酒楼打烊后就不允许伙计进入了,除非有老余头开门,而且我只是想着你早就回来了,所以赶来打一声招呼的,苏哥儿,这万万不可啊!”
陈苏一愣,这小六子是看那些讲演义小说的图画册子看懵了?这不是还灯火通明吗?再说了,什么时候酒楼打烊这么早了?陈苏摇了摇头,就当是小六子还是在害怕被斥责,就独自一人踏进了酒楼门槛。
站在陈苏身后的小六子,不禁竖起了大拇指,还是苏哥儿威武,竟然敢直接踹门而入。
身姿婀娜的老板娘来凤端坐在酒楼中间大厅一张桌子前,身上一袭火红刺眼的衣服极为亮眼,酒楼内居然没有一个客人。就在老板娘身前的饭桌上,摆满了各色珍馐玉食。见到陈苏进来,朝着陈苏点了点头,声音轻柔地说道:“回来了?”
陈苏听到老板娘这话,第一反应就是先左右前后看了一遍,确定没有异样之后才看向老板娘。
老板娘端起桌上的茶杯,轻泯了一口,没有在意陈苏的古怪举止,继续说道:“边军出身的苏均山今天在你离开后,与来自邱岚国的外来武人白蚕有过一次交手,最后是白蚕远遁,苏均山也就继续留在了酒楼住宿,一次性付了一周的数额。”
陈苏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警惕地问道:“什么意思?”
“你觉得苏均山如何?”老板娘微笑着反问道。
“不如何。”陈苏答道。
“哈哈哈,不错,倒是有那么点意思了,不过,一个小小斥候的苏均山也确实不如何,这点都是说的不错。放心,你不用太过于担心,相信有了今天的经历,想必你应该也从中猜到了些什么了吧?”
陈苏神色紧张,选择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咯咯咯,怎么,害怕了?貌似你今个儿就挺胆子大的,虽然苏均山只是个小小斥候,但还是有点官威的,你都敢站出来,直说他不配当将领,怎么我跟你心平气和地谈话,你还会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陈苏脸色微白,深吸了一口气,还是鼓起勇气直言问出了那个心中的疑惑:“所以,你,苏均山,甚至可能包括老余头,那个白蚕,都不是普通人?”
“没错,苏均山是先天境上品的武人,邱岚国的白蚕也与苏均山差不多的水准,甚至还要更高一点儿。至于老余头、还有我,勉勉强强算得上个宗师吧,在这大隋国也还算说的过去。”老板娘直言不讳地说道。
陈苏从中午见过苏均山之后,结合老余头曾经说过的,就有了一些猜测,甚至还想过苏均山所说的那个隐晦的存在,到底是个甚么东西。刚才酒楼的异样,酒楼在小六子的眼里早就已经关店打烊,落在自己眼里,则是灯火通明,陈苏就猜测出可能是向来深居简出的老板娘,但亲耳听老板娘从嘴里说出,依然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因为现在已经可以基本确认,老余头曾经在陈苏面前描绘的那个江湖,在自己身边是真的存在的。
但陈苏还是谨慎地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老板娘蓦然一笑,没有回答,而是略显调皮地说了一句:“吃饱了告诉你!”
风山山顶,从这里,可以将岚县的一切都尽收眼睑,暮色下的岚县,平凡而狭小。
身材壮硕的男子,独自站在风山山顶,安静地看着这幅暮下祥和的场景,银甲反衬着月光,褶褶生辉。
银甲男子一时间感慨良多。想起了那个敢在酒楼之内质疑自己的孩子,也许可以说是年轻人。曾经何时,自己也还不过是一名初出茅庐的新兵卒子,第一次见到了那位独坐军帐,运筹帷幄,打得当时频繁骚扰大隋边塞的突厥节节败退,百战不殆。当时那位神色严肃,独坐军帐的大将军问自己的第一句话就是:“苏均山,你是否愿意担任我军帐下斥候一任,刺探敌情,侦查路线,为我军扫清一切前线障碍?”
连仗都没打过几场,斥候是个甚么东西都不知道的新兵卒子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尤其大声:“愿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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