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季的第二场大雪降下后,书亭修好了。自学堂院坪里靠山壁的一边筑起一条石阶路。我闲暇时数过,总计一百零二阶。学堂建在山腰之上,石阶那头的书亭则靠近山顶了。
我常去那儿,因为难受。每日强逼自己坐在书案前,读那看不明白的书,从那以后,脑内时时出现暗痛。不至撕心裂肺,却纠缠不休,仿佛有一只恶虫在颅中啃噬。我总用手狠拍头顶,似乎可以缓解一二。有时心中被折磨得烦躁,便将头往书案硬砸,外界的痛覆盖上头颅内的痛,似乎便好受些。这样的日子,很难过。但我还是这般过着。这缠绵的暗痛让人度日如年,久了,有些麻木,甚至忘记了这样念书的初衷——帮助凌意。人有许多特性,或懒惰,或进取,或洒脱或自由,它们复杂的交织一起,化成你,我,他,世上每一个有人样的人。人看不清别人,也认不清自己。
我不会念书,从村里办的童学到少学,十几年春夏秋冬,我终于认清一个事实——我不适于念书。却不同于曾经孩童时的同窗高大。他姓高名大,身量从小就魁梧,脑袋相较之下显得细小。脑袋虽小却不笨,与人和善,说话流畅,念起课文来,也是气魄十足。只是,同一句文章,他念上一百遍,隆隆音波,震得我头晕手软,到了放学回家时,先生检查背诵,他依旧憋不出一句来。三载光阴,先生不知教训了高大多少次,说他念书把窗纸喊破了也记不住,其余同窗便调笑成一团,如圈里的鸡群,久久不能停歇。闹来闹去离不开“笨,蠢,猪,牛”这些,日日如此。此刻我不禁生出两股敬佩,一股敬当年的先生,整整三载,几百日月,不厌其烦的教导,再反观我的“仙师”,心中惆怅万千。另一股敬那些幼小的同窗,可以日复一日嘲笑高大,这是多么磅礴的生机啊,稚嫩身体蕴含不竭动力,驱动着灵魂一次次绽放。如此尖嘻,在如今我看来是很困难的。在重复流转的时光中做着枯燥乏味的事,我的头颅早已同头颅以下的肉体一般麻木了。偶尔李离岛在先生偶尔授业时懒睡,上身扭曲着,头歪一旁,气息不顺,鼻腔中挤出呼呼鼾声。这自然引得哄堂大笑,也如一记良药冲入我满身麻木。我也像呆瓜般干笑几声,但还没开心起来,胸中笑意便缩退,脸上的笑痕还未复原,心里又回复麻木。我转头,看向凌意,依旧那样安静着,仿佛这些真的只是云烟。我心中闪过几许愁丝,这对我何尝不是云烟呢,这干瘪空洞的笑并不是我想要的快乐。感叹她比我更淡然的同时,不禁怀疑——你这秀丽长发莫非可以遮音?。。。。。总之,我敬仰那些幼年同窗的生机,站在时光那头的你们有源源不绝的活力和永不枯竭的灵魂,如今的你们怕是和我相差无几吧。只是浩瀚的时光并不因我的敬仰而垂青,减缓对我的冲刷。
我不同于高大。他不笨,却念不会书。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早已知道他的未来――在这不大不小的棋村三岛,如他的父辈祖辈一般谋一份生计,传宗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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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期待下一辈的将来。而我。我不笨,有时还算得上聪明,念书不尽用功也能马马虎虎。相貌也有些许灵气。自然,父母和我自己就对读书有了一份期望,望能有朝一日,鱼越龙门。父母指望我衣锦还乡,我则想着指点江山。正是多了这一份期盼,于是我一直在学堂里消磨着,至于消磨什么,在这么多年的岁月中我已分辨不清。只是那天在西江学院的考场,我端坐竹条编的暗青色书案前,从正午一直到夕阳残照,透过窗格纸的道道阳光一缕缕挪移。案上的草纸渐渐失去光辉回复暗沉。纸上仅有的用黑墨写的一题也变得噬人。我已思索半日,却只字未写。我不懂自己是不会还是不想,总之这般晾着。题目却很明白:“何为圣贤”。我明白,这题并不真要人说清楚什么是圣贤。这道题,西江学院已用了许多年了,大家都知道它到底想考什么——三十年前之大事何解。三十年前的大事已尽人皆知,在口口相传中约定俗成。
八十年前,天下三分。南方新崛起的世俗两国合力抗衡曾经统治大陆的神国。世人都认为垂垂老矣的神王是最后一位通天道的人了,因为在漫长的历史中,天道的代言人越来越少。这也该是大陆最后的神国了。不知通天道的老神王是如何思量,传说他看着曾经繁荣光耀的神国陷入震荡却无动于衷。任凭南方两国征伐。原本慈悲的老神王变得淡漠,始终不发一言。普通百姓遭受战火荼毒,怨声载道,对神王的信仰崩塌。曾经善良的人失去方向,变得狰狞可怖。这犹如往整片大陆浇入一锅沸水,所有天幕下的生灵都纠缠在一起,撕咬,挣扎。世俗两国顺应大势,兵锋搅动,争夺天下。
本朝先帝李人,八十年前方二十岁,是西江府的一个小县官。正当两雄争霸之际,他做了让天下人想都不敢想的事。神国有积累了几个世代的精兵,他们都受神王感化,信仰坚定,训练充足,作战勇猛。是普天之下最锋利的兵戈。在世俗两国国主和一众大臣谋士还在怀疑老神王的不作为是想坐收渔翁之利时,李人孤身从南方潜至北境神国,然后靠一袭褴褛长衫和一张厉嘴,收编了神国百万精兵。时至今日,此事说来都让人难以相信。但它确乎存在着,而且已是历史。身无它物,如何说动他人卖命。憨厚如高大,想要他替我清扫学堂也得弄些零食与他。更何况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李人处在世界的低层,放眼观望,却看到了天下命脉,以一身血肉之躯成此大业,这般见识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仿佛超越了时空。最后,这位奇人建立了一个伟大的帝国,而且延续到如今,先帝古稀之年才有子嗣,也就是当今皇上。距今三十年,此之所谓三十年前之大事。何为圣贤的题意是:当今圣上,顺应天意,应时而生,真乃天之骄子。请对此作出论述。
我并不是不懂得溜须拍马,事先也听说了这题目,心中有过觉悟。只是真在考卷上看到它时,我才真切感受到它的恶心,这个题目是想拍皇上马屁,但是我认为它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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粪溜溜地拍了出来,而且还要继续去拍马粪!我一直沉浸在对拍马粪的想象中,无法自拔。以至于弃置了考试,这才一步步走到了现在。我有时也悔恨,当时如果不那样任性,此时定会是不同的光景。可是,我又想到了这一路拥有的,我先是通了天道,感知到了浩荡天威;又遇到了小帘,让我知道,和与我相对的女人在一块,我才算完整;如今,我看到了淩意,我了解到了自己心中最深切的渴望,那是我全身最干净的东西。我后悔失去时,又看到了拥有,两相比较,终于不再后悔。
这年寒风吹尽时,凌意走了。不知为何,我一直隐隐有此预感,或许是她不融于世的性格,或许是她娇嫩得惹人怜爱的模样,使我感觉到她的脆弱,易逝。如墙角的幽兰,安静,灵巧,柔弱,某天我偶然发现她,却没有在意,日复一日看到她,终于有一天,我发觉她蕴含着的美丽,正想要低下头欣赏时,她已不见。
离开的前几日,还在教舍上那不明不白的课程时,我从她与同伴交谈时的只言片语得知此事。只说要离开,没谈缘由,没说去处。我听后一阵苦涩,心中不住的泛酸。失落,没有力气修行,饭菜也黯然失色。这般过去四日。
下午,课程结束了,我注视着凌意。她细细地整理书案,放进提篮,神情恬静。我和她的同窗好友默然送别。一年的相处不足令她的伙伴落泪,却让我动情。收拾完毕,凌意轻轻起身,淡淡说声再见,提起竹篮走了。
我看着她,灵巧的身子穿着单薄棉衣,白皙小手提着青黄色竹篮,就像一个上山游玩的小姑娘。如今,她要回去了。娇俏身影消失在山道间。我不舍地盯着那条路,但它依旧是这荒芜模样,那个生动的人儿并没有重新出现。我转回头,心中满是漠然。
如孤魂野鬼般晃荡至夜晚。躺到棉被中,双眼涣散在半空。我从那晚误用她碗筷时第一次见面,到她悄然离去,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她也从未与同伴之外的人交谈过。只是她说的我都听着,仿佛她是在对我倾诉。我听懂了她为数不多言语中的感情,隐约看到她平静神态下温暖的心。很迷恋她,不带一丝邪念。我相信,自己不为他人所了解的想法,能够对她诉说。她微妙表情暗藏的言语,我可以解读。但我却不敢打扰,她学习时的模样太平静,太认真。我不忍打扰。
而今凌意离开了,我不知她去往何处,但我终于能尽情向她倾诉。我决定每日夜里,神念联结天道,对着天道说话,借着天道和她说话,也许她会听到。每一天都要如此,我期待下一次相遇。
我依旧待在学堂,这里连一开始的新奇都消磨尽。如今,满眼平淡。从宿舍至教舍,闭眼也能走的廊道,书案上那本看到反胃的仙书,旁座犯困的李离岛。还有凌意空着的座位。一天天的,有时过得清白,有滋味,对生活有所感悟;但又常常恍惚度日,头脑麻木,什么都不愿想,就这般过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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