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相府,议事厅。
但见身着绛紫宽袍、脚踏飞云绣履,眉头紧锁端坐在主位上的凛凛男子,正是此府主人,当朝国相——屈羽,正耐心地听取左右两侧四人的轩昂话语。此四位个个华冠丽服、气势不凡,显然都是东平国中的达官贵人。
左侧二人正是人称东平辅相的户政司首使郑卫衡,及有着南中首贤美名的监察司首使古南风;右侧二人则是当朝国舅外仪司首使钱士英,以及与国相府订下婚事的御马使指挥使秦世忠。可谓东平朝中半数巨擘尽皆在此!
“禀君相!今日燕国特使率亲随数人,于上午抵我建宁府,此刻已在内城驿馆歇息了!我外仪司得报后,已遣左右副使及行走数人,前往伺候相关事宜!”钱士英低头谦恭地说道。
“哦?今日上午,已进城?数天前外仪司不是禀报过,燕使一行应于二十三日到我建宁府么?怎么足足快了二十多天?”屈羽不解。
见国相质问,其余三人又面不改色,钱士英连忙起身,拱手说:“回君相!自安平之战后,按两国约书,往年缴纳朝燕岁贡之时应为正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九日,八十余年来从未有过更改啊!这,这燕国特使来得如此之快,此间臣并未得报!这,臣也不知是何缘故啊...”
屈羽见状摆手道:“也罢,且不说时日。既然来了,远来是客。燕国是我东平上国,切不可慢待,凡事需禀过我与王上,方可为。”说罢示意钱士英落座。
“郑大人,”屈羽又转头看向坐在左侧矜笑端坐的郑卫衡,说道:“既然燕国特使已至,不论是否有关岁贡一事,户政司可要先做好准备啊!”
只见郑卫衡不紧不慢地笑道:“禀君相,臣于一月前已令司内行走分别赶赴十镇,催促筹措朝燕岁贡一事,四天前众人陆续回都,如今所需贡银、绢布、粮飨均已备齐,请君相放心!”
“那就好。不愧是我东平辅相!让郑大人主理户政司,王上慧眼独具啊哈哈!”屈羽似是松了一口气一般,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一直静静旁听的古南风与秦世忠二人,眼神对视了一番。
突然,此前一语不发的古南风缓缓开口:“禀君相,方才城戍司指挥使钟国昌钟大人,密报与我,燕国特使一行纵马建宁府,飞驰御马街,践踏城中摊贩数十处,伤者数名,建宁百姓个个愤懑。城戍司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处理。我监察司已遣人前往安民犒慰,不知君相是否得报?”
“放肆!”
但见屈羽攥紧了拳头,怒而拍案而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见此秦世忠已按捺不住,上前说道:“君相!那燕国特使背约先至,并未知会我东平,已是无礼之至!又于王城边上纵马伤我东平百姓,欺人太甚!世忠身为御马司指挥使,忠君护民!请君相即刻率我等进宫,禀告王上,再唤那燕使,定要将此事说个明白!”说罢怒气已涨红了脸。
“君相!秦大人!哎哟,君相息怒!秦大人息怒啊!”
见此刻气氛霎时焦灼,钱士英连忙上前平缓,随后又转头示意古南风及郑卫衡二人,接着说:“君相,燕使北境之人,素来野蛮,无非是不适应罢了!我东平与燕国交好修睦已久,想必并无恶意啊!...您想啊,古大人处事向来周到,又是监察司首使,职责所在,且已经立即遣人过去安息民愤了,您大可放心!可别气坏了身子啊!郑大人也已备齐了岁贡所需,那燕使不就是冲着咱们东平这些个岁贡来的嘛,既然先来了我们就先给他们,您说是不?犯不着为此动气!嘿嘿...”
秦世忠到底是武夫莽汉出身,听闻钱士英如此言语,愤而上前,怒指骂道:“不适应?!无恶意?!钱大人好一副奴相!怕不是领受了那燕国多少好处!”
钱士英见屈羽及在场众人均纷纷向自己投来了尖锐的目光,蓦然额头竟渗出了冷汗,赶紧打起圆场:“这这这,冤枉!冤枉啊!”。
转而向怒目圆睁的屈羽辩道:“君相明察,君相明察啊!秦大人这是天大的构陷啊!臣对王上,对东平,对...对君相,对君相忠心可昭日月,可鉴天地!臣与那燕国并无任何干系,心心念念只为我东平国着想,万死不敢替那燕人说话啊!如若不信,臣愿一死,以证清白!”
说罢竟做出一番大义凛然的样子,往身旁那精雕石柱作撞击状。
“唉!罢了,罢了!”屈羽深深叹了口气,捂着心口大声嚎道:“你等都坐下!”
闻言众人即刻退回落座,那刚刚还气势汹汹佯装寻死的钱士英见此亦收起了作态,如蒙恩大赦般赶忙回去坐定。
见屈羽及在场众人均陷入了缄默,古南风开口道:“君相,列位大人,燕使一事,不管其中蹊跷,我等应同仇敌忾,齐心为王上效力才是,不可引起内乱,于君相看笑话了!”
“是是是,古大人说的是!”向来做派温和的郑卫衡,连同刚刚起争执的秦钱二人见状只得陆续应声称是。
整理完杂乱的思绪,屈羽轻声吁道:“唉!屈某深知四位大人,均忠君爱国,皆急切在心,我看在眼里。不管那燕使是无意飞马,还是故意伤人也罢,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东平上下闻之皆怒,颜面尽失,颜面尽失啊!我东平虽是燕国属国,国小势微,可八十多年来,亦从未有过僭越争斗之心,年年朝贡,岁岁见礼,一直小心翼翼侍奉,怎么横加屈辱?事发王城边,御马街,这不是明面上打王上与我等臣子的脸面吗?!”
秦世忠听毕即起身躬道:“君相!请君相莫再犹豫!即刻率我等入宫觐见王上,禀明此事!王上英明睿智,正当鼎盛之年!世忠坚信王上必有圣断,全我东平颜面!”
只见屈羽眉头紧皱,抬手揉按着前额,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屈某何尝不想入宫觐见?诸位应知,王上十天前偶染风寒,卧病在榻,数天前宫中内侍已传王上口谕,停了早朝,无召不得见。此时入宫怕是违了王上谕令,况且——”
“君相,王上有恙,我等臣子本应体恤,但飞马伤民一事关乎国体!世忠坚信王上定不会怪罪!”秦世忠仍然坚持着。
听完秦世忠正气凛然的建议,屈羽不禁陷入了沉思......
“爹!”
一声爽朗清澈的少年呼唤传来,议事厅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起。
只见屈离从议事厅门后闪出,随即大步流星地向众人走来,身后跟着另一位惶惶不安、微微发颤的少年,正是那刚挨了打的古承嗣。
“爹,儿子刚刚都听见了!”
屈离带着古承嗣快步走到屈羽及四位朝中重臣面前,大大方方地见了礼:“列位大人安好!”
古承嗣也唯唯诺诺地行礼,一边又看着那正在瞪视自己肿胀的脸庞、正露出疑问神情的父亲,古南风。
“大公子好!”几位大人连忙也向这位显赫的国相之子回礼,其中刚刚还激愤不已的秦世忠看到屈离这位国相之子,自己未来的女婿,瞬间表情也缓和了许多,逐渐挂上了微笑。
“胡闹!离儿,没见爹正在与几位大人正在商议政事么?是你一个孩子能听的么?你进来捣什么乱?”屈羽不满地责怪着。
此时左侧的古南风已率先起身,拉着在旁不知所措的古承嗣退了两步,朝屈羽揖道:“请君相恕罪!小儿不知礼数,冒失闯进!念在小儿年幼,请君相见谅!”说完谦卑地躬着身子,古承嗣亦如此。
见状屈离也不掩饰,大声说道:“爹,古大人,别怪承嗣。承嗣刚刚在御马街,在古府门前,被燕人打了!”
“什么?!”屈羽、古南风及其他几位大人同时惊呼。
屈离整理了一下头绪,将古承嗣所言如实告诉了在场众人,说罢并且拉过紧张的古承嗣,指着他肿胀的脸及脖颈处的印子:“就是如此,瞧!给他打成这样了,那位燕国特使还威胁他说,见一次,打一次...”
“欺人太甚!”
秦世忠气愤不已,实在忍不住:“君相,古大人!古公子是古家公子,您古大人是监察司首使,南中首贤,国之重器!东平国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燕人实在嚣张可恶,竟在古府门前行凶,大放厥词,难道视我东平如无物吗?!君相!此刻若不进宫,更待何时?”
“秦大人,待屈某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一浪未平一波又起,屈羽此时亦是十分头疼。
古南风此时凝视着自己的爱子,又看着正处在万般纠结中的屈羽,忽然目光闪过一丝坚定,像是拿准了主意一般,向屈羽说道:“君相,臣古南风不过东平一小士而已,欺我古家臣并无怨言。一家之荣辱,一国之气运,孰轻孰重,臣还是分得清的...”
只见古南风又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但,臣乃监察司首使,监察司奉王上诏令,掌刑狱、惩恶行,明正典刑,教化万民,如若臣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了,身为人父,难辞其咎,也担当不起这个监察司首使......”
屈羽听闻像是预知了古南风将言什么一般,连忙伸手制止。
“君相!臣请辞监察司首使一职,即刻带犬子回府,并手书一折,辞官返乡!”古南风朝屈羽用力地拱了拱手,转身扶起古承嗣,一字一句、充斥着心疼:“承嗣,儿子,我们回家!”
“爹!...”古承嗣如何也想不到,平时自己看来严肃庄重、食古不化,对自己时常苛责的父亲竟会为了他,做出了辞官之举。此时古承嗣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嚎啕大哭起来......
“古大人!古大人!三思啊,三思!”
听着屈羽及众人的呐喊,古南风并无理会,将古承嗣拥在身旁,父子二人坚定地迈出了国相府议事厅。
此时,古南风些许佝偻的身影却显得无比高大。这,是一位父亲。